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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海(上)

时间:2023-10-08 17:08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吴成义    点击:

“快起床啊!”

        早晨六点半,汉水市旅游局长张云子还在打着响鼻子鼾,妻子李晓兰拿掉他放在自己乳房上的手,大声叫喊。云子“嗯嗯”两声又睡了,她只好使出绝招,用手捏住他的鼻孔。呼吸的通道被堵死,他终于撑开沉重的眼皮。晓兰松开手,他却像个似醒非醒的婴孩,仍在迷茫中逗留。一气之下,她揪住他的右耳朵,喊:“光头,今天有会!你不怕迟到就睡吧!”听到有会,云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揉着双眼,急忙下床。

云子谢顶,前面寸草不生,只有后头还给他留了点面子,有一片希望的草地,也很稀疏。因此,妻子在家里管他叫“光头”,她还戏谑他是民国时期那个“蒋光头”的隔代兄弟。云子恐会,特别是早晨开的会。但凡市里有早会,他必然给妻子晓兰和司机小王叮嘱,提前叫醒他或者催他出门。这叫内保、外保双保险。车改后,小王没跟了,晓兰依然是她的兼职秘书,但是双保险缺了最紧要的一环,他常常提心吊胆。

这天上午,市里开半年总结会,八点的会,晓兰六点半叫醒他,够早。云子上大学是学经济的,大事小情都精打细算,特别习惯掐准时间办事。他打麻将也是算得满桌恐慌,赢的概率极高,即便输也控制在最低烈度。那天早晨,他的时间规划是充裕的,半小时洗漱,外加蹲厕所;半小时过早;然后还有半小时赶往会场,路途顺利只需一刻钟,遇见堵车,也最多耽误十来分钟,无论如何也不会迟到的。

可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会塞牙齿。七点半,他本来已走到楼下了,突然感到肚子咕咕作响,又回转蹲厕所,这一蹲就花了七八分钟。不过,余下的时间也够,只是心里有些急了,默默祈求路途顺当。

云子的脸上架着一副六百度的近视眼镜,出门就见小雨朦胧,水雾迷茫,他的眼睛也有了些许迷幻。急冲冲钻进刚买的那辆奥迪A4二手轿车,启动、加油,冲进雨雾中的楚山大道。这是汉水市的一条景观道,直通会议中心。这条路双向六车道,平时并不拥挤,只是上下班高峰期,才现堵车囧相。今天也不例外,云子一上楚山大道,就看到一起两车相撞的事故,心里一阵发紧。过去都是司机驾车,他在后座闭目养神,从没担心过路途的安全。现在,他拿到驾照刚满月,每次开车尽管眼睛睁得溜圆,还是擦破了几回车身。跟人家的车“亲”一回,胆子就小一次。

云子有些急躁了,楚山大道限速五十码,他踩着压在限速底线的油门,走到一个红绿灯路口,雨雾中他看见是绿灯,临近横线却变成了红灯,慌忙中他一个大脚急急刹住,车后一声“嘭”的撞击,他忍不住大喊一声:“妈呀!”换挡到P位,拉开车门出来,只见后面车里一个高高胖胖的小青年已站在他的车后。他走到两车之间,看到自己的奥迪左尾灯裂开口子,后面皇冠车的左前灯面目狰狞。云子判断这是典型的追尾,于是对胖子说:“我们私了,你给五百算了!”胖子抖动着脸上的平滑肌:“大叔,你这也太要多了吧,三百,一口价!”云子觉得不够,就说:“小伙子,我们来个折中,四百!不再说了,我还急着去开会呢!”胖子一听,马上变脸:“啊!搞半天你是个领导,想走?没门!乖乖赔我五百!”说完,就一把抓住了云子的白衬衣领子。他有点莫名其妙,掏出手机给局办公室主任打了电话,同时也报了警。办公室主任带着司机小王,几乎与交警同时赶到。小王指着云子对交警说,这是我们旅游局的局长,前面的车是他的,局长要赶去开会,这里由我们主任全权代表。交警瞄一眼现场,心里有了底数,见胖子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拽着云子不松手,就大吼一声:“放开!”一双胖乎乎的大手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小王拉起云子的手:“局长,快走,车在后面!”

尽管小王不顾超速,火急火燎地赶路,进会场门时,云子抬腕看表,还是迟到了一刻钟。

他像个上学迟到的小学生,在门口瞄准了自己十排靠右边的座位,深深地躬着身子,轻快地跑到了自己的座席。此时,市长在讲话,书记赵洪同两只大眼目视着会场。云子进门他看得清楚,抬腕扫了一下手表,随即按下麦克风的开关,用他高分贝的大嗓门喊道:“张、云、子——!”前面一字一顿,后面那个“子”用了拖腔,由低到高,最后戛然而止。市长惊愣了一下,停下讲话,全场静默,目光齐刷刷瞟向云子,他像触了电一般跳了起来。赵洪同的嗓门大是出了名的,他作报告可以连续半天不喝一口水,依然声如洪钟,下面听会的,有时会感到耳膜震得受不了,就条件反射地以手捂住。因此,跟他亲近的人就直接喊他“洪钟书记”,意即声如洪钟。他听了毫无反感,还觉得是自己身体好的一块招牌。

“你为啥这时才来,迟到了、整整、整整一刻钟!”赵洪同问。他把“整整”两次加重,里面饱含了他的愤怒情绪。

“堵、堵、堵、车。”云子低着头,吞吞吐吐地答话。他本来想说撞了车的,又怕人笑话,再说一句两句又说不明白,于是 就捡最简单的说了。

“堵车,这多人都没堵,就你一个人遇见鬼了,啊?”赵紧逼不放,云子不好再做回答,以低下的头颅,算作认错。哪知,书记又来了一个急转弯:“从今天开始,开大会设迟到席,就叫晕子迟到席,以张云子大名的谐音冠名,晕晕乎乎迟到的,坐最后一排!”

赵洪洞说完看一眼坐在最左端的市委秘书长,那位领导大幅度地连点三下头。

      “你坐下!”赵洪同对蔫头耷脑的云子说,又示意市长继续讲话。这个插曲虽然只有一分多钟,但对于云子来说恍若隔世,会场的人也是深受震撼,没想到书记这样较真,他到汉水市履新不到半年,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场合批人,而且让人脸面全无。

 

李晓兰烧好了饭在家等云子午餐。

她是电视台的当家主播,大学时就是校花,是金庸武侠小说里“明艳不可方物”的那种美女。有几个年轻的富二代曾穷追不舍,放话如果娶到她,要供在家里请人伺候,让她开豪车,住豪宅,她嗤之以鼻。后来她选择了老家在农村的穷小子张云子,那时他还有满头油光水亮的黑发,虽然个子不高,但看上去干净帅气。他们是一个镇子里的高中同学,云子是班长,一直是尖子生,她是文艺委员,小他三岁,是班里最小的同学。上大学时都在北京,一个在经贸大学,一个在外语学院,常有往来,彼此关照,心有所托。后来又都打道回老家,在汉水市经过考试入职。一个做了公务员,一个进了市电视台。晓兰不仅人长得水灵,而且还是贤妻良母,她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家里,烧饭带儿子做家务,乐此不疲。许多朋友同学说,云子前世修得好,这辈子捡了个宝。云子说,我难道不是一块金子?他的才智与勤奋,是征服晓兰的两道光芒。想想,一个农家子弟,能够在一个中等城市干到局长的位置,也算是麻雀堆里的喜鹊了。

云子散会到家时已是下午一点多了,晓兰烧好饭菜坐在条发上看电视等他,不知不觉中睡着了。见老公回家,她端出饭菜,摆好碗筷:“光头,饿坏了吧!这个会怎么开得这晚呀!”云子面无表情地回答:“没饿。你吃,别管我。”儿子在省城上大学,他们平常的日子就是二人世界。晓兰发觉云子有些异样,就去拉他上饭桌:“光头,你今天是咋的啦,心里肯定有事,说说吧,别急坏了身子啊!”

云子摆摆手,闷声看着手机,发现他们“四人团”的微信群有十几条消息。这个微信群是云子建的,“四人团”的四个人在省委党校脱产学习两个月时,建了群。如果来个梁山好汉排序,排在首位的是五十二岁的常先胜、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他逢人打哈哈,满脸堆笑,让人从脸上就能辨识“干部娘家”的招牌,别看他整天“哈哈”,他可从不乱说一句,口风滴水不漏,绰号“哈哈先生”。排第二的是老资格的梅大业,市招商局长,东北人,五十六岁,已经在四个单位做过一把手,会写诗。老梅说话办事不会拐弯抹角,他有句口头禅“我大爷的,这是咋的啦”,绰号“犟牛”。老三叫敖不败,五十六岁,移民局长。大名是读过私塾的祖父给取的,显然在老爷子心里还残存着鳌拜一族遭遇大劫的阴影。他从人多势大的农业局,调到仅仅六个人的移民局,自己都觉得是在坐过山车。他大腹便便,绰号“联合收割机”。云子在四人中算是最年轻的一个,五十岁,从经贸大学毕业后考到市委办,后来下到县里当过管工业的副县长、回城做了市经信局副局长、旅游局长。他心思缜密,肯卖命,舍得下力气。从省委党校结业很多年了,他们一直抱团,双休日打小麻将、喝酒,遇到喜忧一同高兴,一道解难,就像长在一窝的竹子,根须互盘,形影相吊。

云子翻看着微信,除一条是在深圳的大学同学丁一九发来的之外,其余都是“四人团”的:

常先胜——“哈哈,你是不是抱着美主播睡忘了呢,今后在温柔乡里少待些时候啊!”

梅大业——“我大爷的,这是咋的啦,你咋敢迟到那长时间呢,这根本不是你‘列宁同志’的风格呀!”

敖不败——“居然搞了个命名的席位呀,跟那些名垂青史的大科学家一样牛啊!别怄气啦!”

梅大业——“我大爷的,这是咋的啦,微信也不回,真傻逼了?晚上我请喝酒,都到啊!”

......

晚上,他们聚在了一起,大业做东,拿了两瓶五粮液。通常情况下,常先胜坐上席,而且不会放开喝酒,最多喝二两后就在一旁打“哈哈”,除非市委书记在场,否则任何人跟他劝酒都是白费口舌。酒量最大的是梅大业,北方人的豪爽基因不差分毫地遗传到了他的血液里,加上他是招商局长,喝酒的频次高,八两不会醉,拼起来了,喝个一斤也不会“现场直播”。云子也有些酒量,一般不会乱喝一气,控制在半斤以内。敖不败胃部出过血,有点酒量也不敢造次。这晚,大家是为了给云子解忧,开始都有些扭捏作态。梅大业见状来气了:“我大爷的,这是咋的啦,都装逼呀!哈哈先生和联合收割机带头喝,你们不喝,列宁同志咋喝?知道啵,咱哥三,是来陪他喝酒解闷的!”这话一说,不喝肯定说不过去,常先胜说:“哈哈,谁说不喝了,你急啥呢。来吧,哈哈哈。”他举起了酒杯,喝到了最高点二两;敖不败这几日又在吃胃药,也喝了三两,云子很感动,眼睛有些潮湿地喝过了自己的警戒线,整六两。剩下的梅大业一滴不剩地包揽了。四人边喝边聊,梅大业对云子说:“我大爷的,这是咋的啦,你这是个冤案呀,出了车祸,能怪你吗?还整出个啥晕子席!真他妈的邪门儿!”敖不败说:“依我看,你去找书记谈谈实情,叫他给你正名!”他们说一段云子喝一口,一言不发。这时,常先胜开腔了:“哈哈,赵书记没到任时,会风会纪好差呀。现在,是该整整了啊!云子吃了点小亏,就没必要找书记了吧。啊,哈哈哈。”不知不觉就过了十点半,因为明天上午要听市委中心组(扩大)学习的讲座,请的是省委党校的常务副校长主讲,肯定是书记主持。常先胜就提醒大家,快点回家,要早睡早起,切不可坐到“晕子席”啊!

回到家里,云子才给丁一九回了微信,他在深圳办有南方制药公司,想到内地扩大产能,是云子完成招商任务的“救命草”。一九说,一周内来汉水谈项目。云子回复:热烈欢迎,尽早成行啊!

这天夜里梅大业没睡好,酒喝多了,加上过两天市里要开招商引资半年督办会,回到家里他醉咪咪地看了两个多小时的材料,快一点了才洗澡上床。夜里还起来吐了一次,第二天早起,精神萎靡,神智恍惚。急冲冲开车到会议中心,进门找到座位,他就有点黑色心理暗示:7排7号。他嘀咕了一句:“我大爷的,这是咋的啦,拐拐吆!”

坐定,讲座就开始了。赵洪同主持,省委党校的常务副校长张之强开讲《党的纯洁性与党员的自律自强品德》。他是个博士,在汉水市当过市委副书记,现任的很多局长他都熟悉。他讲课的水平高,普通话字正腔圆。大家都听得认真,会场出奇地安静。大约二十分钟后,会场传出一阵响亮的鼾声,那鼾声忽高忽低,扯到高八度时,像年猪被宰时的尖叫,可以盖过报告的扩音,顿时引发会场一阵窃窃笑声。出于对曾经的市委老领导的尊重,老赵一直坐在台上做笔记,往常主持这样的报告会,他只开头和结尾在台上例行公事,不会陪坐到底。他第一时间寻声望去,一眼就看到梅大业歪着脑袋在打鼾,旁边的人把他打醒了,他翻一下眼,又闭上,鼾声再起。赵洪同忍无可忍,打开主持话筒,用手示意张之强暂停。他用粗犷的男高音喊道:“梅大业,梅、大、业!你回家去睡!睡好了,来交辞职申请!”梅大业梦中听到书记叫他名字,吓得瞌睡全跑光,醒来正好听到赵洪同第二个一字一顿,且带感叹号的“梅大业”,他的背心沟里一下子惊出一片汗水,又听到书记的训斥,才知这不是梦,是活生生的严酷现实。“你知道张校长今天讲的主题吗?《党的纯洁性与党员的自律自强品德》。你自己好好对照一下吧!”赵洪同说完这些,张之强没急着讲课,他非常熟悉梅大业,知道他资格老,不是个懒散之人。于是,他问了梅大业一句话:“大业,记得你是个自我约束力很强的人,昨晚是不是又开夜车了啊?”梅大业站起来感激地点点头,眼眶都湿润了。他知道,这是老领导有意给他搭建的一个台阶,为的是替他消解难堪;也是对赵洪同的一种暗示:事出有因,不必过重处理。

当天下午,市委秘书长找梅大业谈了话,问明了情况, 只要他给书记交份检讨,下不为例。梅大业听了,像只老公鸡啄米,连连点头。  
 

这天中午云子回到家,脸上挂着隐忍的笑意,晓兰问他,今天有啥喜事呀!他立马大笑:“哈哈哈,大业开会打鼾,被书记点名批评,好难堪啦!哎呀,哈哈哈!”晓兰说:“大业平时精神饱满,怎么可能在会场打瞌睡呢!”云子摇摇头,忍不住又笑:“哈哈哈,鼾声好大,书记把讲座都叫停了!”

晓兰听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来,就问:“光头,告诉我,你昨天开会回来满脸愁容,为啥?”云子从背后两手推着她的双肩进厨房,说:“老婆,我饿了,快端饭菜,边吃边说,行啵!”晓兰麻利地端出两荤一素一汤,云子三下五除二扒拉完一大碗饭,喝罢一小碗汤,才一五一十地把昨天被人追尾,开会迟到被书记叫住挨批,还“赚”了个“晕子迟到席”的命名权,都给晓兰说了。她听完,连说了两个“怎么会这样呢?”。

这天晚上,云子请遭受“打击”的大业喝酒解忧,常胜、不败作陪。两个陪客都一口应允了,主客大业没答应,说:“我大爷的,这是咋的啦,安慰我呀!我他妈晚上还要写检讨呢!好热的天啦,改天吧!”云子跟他约定:明晚。

汉水市处在中国的中部,四季分明,酷暑严冬格外突出。热的时候跟火炉重庆、武汉有一比,冷的季节又不亚于北方的感受。因而,北方人夏天到这里出差,说汉水是南方;南方人冬季来这里走亲访友时,又冷得不敢出门,说这里是北方。只有这座城市的居民才清楚,这里不北不南,不东不西,就是个任性的自我,是个不偏不倚的中部。这几天进入盛夏,尽管汉水背靠青青楚山,门前有汉江流淌,但是,最高温度依然达到38℃。中午,那种热的感觉,就像是走近了锅炉的灶膛口,大街上似乎有一膛熊熊燃烧的火,跟着你在烤,让你的汗水情非得已地往外冒。晓兰一早起来提着一只小竹篮,优雅地来到附近的菜场,精心挑选了一把芹菜,三张豆皮,一条桂花鱼和一把上海青。她步履碎小,回到家还是香汗淋淋。因为太热的缘故,穿着一向比较守正的她,今天破例换上了云子给她买的吊带裙,她修长的身材和凸凹的曲线得到完好呈现。走进台里侯梯的大厅,小妹妹们纷纷赞她“晓兰老师,美美哒,棒棒哒!”电梯里,男士们的目光也齐齐聚焦晓兰,有的还大胆地盯她凸出的胸以及深陷的乳沟。她已经是47岁的人了,但是,天生丽质抵挡住了岁月杀猪刀的侵袭,衰老迟迟不敢靠近这个花一样的女人,她的肤色和气质,看上去充其量就是个三十出头的少妇。她本来是英语专业毕业的,因为人长得出众,那年,汉水电视台公开招考电视节目主持人,大学刚毕业的她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没想到闯过了一关又一关,以总分第一的骄人成绩被台里录取。入职后,她内外兼修,在省台和央视组织的多次业务比拼中拿过大奖。她一直在播《汉水新闻联播》,是台里不争的一姐。省台几次要调她,她为了不远离丈夫都婉拒了好意,历任台长都尊称她“李老师”。这天上午,台办公室主任陈小车通知她,晚上有个非常重要的客餐,台长请她参加。她说:“不管多重要,你得给我说清楚,否则,我是不会去的。”年轻的小车听了晓兰的话,恭敬地回答:“李老师,我懂的,这只是预通知,等会台长会亲自请您的!”晓兰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用劳驾台长的,我是给自己把关而已!” 中午在食堂午餐,台长朱由之特地与她同桌而食,他小声地告诉她:“李老师啊,下午赵书记要来台里审片,我想留他到我们山上吃顿饭,借这个机会请书记帮台里解决点设备购置费。你晚上能去陪一下吗?”晓兰知道台长说的山里,是指楚山,就在城郊,楚山汉水,是汉水市的两大宝贵资源,绿水与青山,让汉水市成为中部的一块绿色宝石,也让这座城市声名远播。楚山之上风景优美,这里有投资五千万元新建的广电发射塔,塔名楚山启明星,它高耸云天,环顾城市。广播电视台在这里建有一个小食堂,除了供应发射台职工的伙食,还装修了一个大餐厅,用来接待贵客。李晓兰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一听到要给台里解决经费,就马上表态:“我去,我一定去,只要是给台里解决经费,不管是谁,我都奉陪!”朱由之听罢,给晓兰鞠了一躬,晓兰急忙起身回敬鞠躬礼:“台长,你折煞我了!”他们两人的互相恭敬,把台里在场吃饭的人都看蒙了。有的说,是台长在礼贤下士;有的说,是“一姐”在恭维台长;还有的干脆说,他们两个都有神经病,好好的吃个饭,居然行起了大礼。

朱由之十分看重书记今天的晚餐,安排陈小车驾车专送晓兰。他自己陪书记和宣传部长吴安良,坐了台里的商务车上山,赵洪同要求一切从简,连司机和秘书都打发回家了。

此时,楚山一片黛色,只有发射塔华灯齐放,波浪式的霓虹灯,由底座一层一层地变化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迅速传递到塔尖,又由高向低波及底座,如梦如幻,似天上仙境。赵洪同站在塔前,仰视吸睛的变幻不禁感叹:“哎呀,真是一颗爽亮的启明星呀!”

李晓兰和陈小车最后赶来。晓兰进到餐厅,见赵洪同、吴安良和朱由之正围坐在餐桌上说话,便不好意思地打招呼。她今天照样化了淡妆,一袭黑色吊带裙,让白皙端庄的她更靓。她一进门小餐厅仿佛亮起一盏大灯,炫目的叫男人们不敢正视。连一向严肃的赵洪同也有些把持不住地惊问:“这位美女同志是?”朱由之赶忙起身介绍:“她叫赵晓兰,我们台里新闻联播的主播。”赵一边点头,一边赞叹:“啊、啊,电视里好像还没这漂亮呢!好好好,入座吧!”晓兰微微颔首,顺势坐在了下席位置。“晓兰啦,席位给你留着呢,坐书记旁边吧。”吴安良在她屁股还没挨着咖啡色真皮椅时,用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有些不太情愿,朱用眼狠狠盯了她一下:“快过来吧,过来服务呢!”听到这话,她不再犹豫,来到赵的左手空位坐下。她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位新书记,握手的间隙,认真看了他一眼,高挑的身材,额上有岁月深刻的川字纹,两道浓眉,一双大眼,脸上最出众的是那只鹰钩鼻。就像脸的台面上歇落了一只小鹰。晓兰喜欢这种鼻子,知道也叫犹太鼻,长这鹰钩的东方人,一般爱察言观色,有反叛精神,不按常理出牌。

端着架子坐在那里的赵洪同,从晓兰落座身旁开始,脸上就像吹来一阵春风,开出了满坡的花,说笑不断,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别看赵洪同平时不苟言笑,他其实是个有血有肉的汉子。在部队服役多年,官至副团,回地方在行政的路上就像爬梯子,从县里到市里,一级一级地爬,一梯都没冒过。直率,敢拼敢打,批评人往往狼牙棒举得很高,但很少落下来。五十有五的人了,汉水是他从政跑道上的最后一段,省里还有两年换届,到人大、政协谋个副职,算是光宗耀祖了,他当然想最后一搏。

席间,赵洪同坚持不喝酒。朱由之说:“我从家里拿的,您看,这是塑料桶装的散装酒,您尝尝吧!”吴安良在一边帮腔:“您到汉水来了,宣传部门还没请过您,您就尝点!”

“尝点?”赵洪同歪着脑袋问晓兰。

“那当然,这是朱台长私人的酒,但喝无妨!”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赵听了笑得很开心,吴安良跟着大笑,但比书记少两个“哈哈”,朱由之不敢僭越部长,笑声调门减弱且又少了两个“哈哈”。

陈小车在一旁服务,拿了三个一两容积的杯子,给领导们摆好,李晓兰面前只有一个茶杯。

“小伙子,山上差酒杯呀?”赵洪同眼尖,一丝凶光直逼小车。

“没有、没、没有!”小车说着,手不自觉地抖起来。他用求救的眼神看看朱由之,又瞄瞄晓兰。

“摆上,我今天豁出去了,敬书记三杯酒!”平时滴酒不沾的晓兰,居然鬼使神差地甩出了这话,连她自己的耳朵都不敢相信。

“快去拿杯子!”朱由之似乎怕晓兰反悔,急切地催。

赵洪同又打了几声大“哈哈”,吴安良在一旁跟笑。
 

那天晚上,晓兰和云子各自回到家里,都烂醉如泥。

云子坐庄请“犟牛”喝酒解忧,他和“哈哈先生”、“联合收割机”反复劝大业别放在心上,没想到“犟牛”说,我今天就跟“列宁同志”多干几杯,酒醉愁消。云子哪是他的对手呢,跟着他走到半程就迷糊了,后来又被他灌了两杯,就不晓人事了。接着他又发疯似地找“哈哈先生”和“联合收割机”连干几杯,一人敌三,除了云子大醉,剩下的也都晕了。敖不败给云子在市纪委办当主任的弟弟张雨迪打电话,跟他一起将云子抬上车,又抬进屋,放在了床上。第二天早晨起来,云子对自己是如何回的家,怎么进的门,哪样上的床,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晓兰晚回来一步,一向爱干净的她,没洗澡没卸妆,就倒头栽上床,直到第二天八点半才醒过来。她给台长打电话说,不能上班呢,头晕得很!

朱由之满口答应:“放心,你昨天建了大功!今天尽管休息。”

晓兰躺在床上,慢慢回放昨夜的酒局场景,不敢相信这个酒席完全是由她操纵的。

当时刚开席,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端着满满一杯酒,没等台长或部长提议,就站起来对书记说:“赵书记,我是从不端杯子的,今天我给您敬三杯!”老赵一听,先是一愣,后有些得意地望着她:“好啊,谢谢美女主播的美意啊!”晓兰接着表白:“这第一杯,请您今后多关心台里的发展,现在广播电视受新媒体的冲击,举步维艰。敬您!”她望一眼另外两个男人,说:“请吴部长、朱台长赞助一杯!”

赵洪同是从军中走出来的,很欣赏这个漂亮女主播的男人气概,二话不说地用力与晓兰碰了杯:“干!”另外两个男人,按晓兰的意思爽快地“赞助”了。

放下酒杯,赵洪同抿了一下嘴,似乎知晓了酒的滋味。他扭过头问:“晓兰同志,你说这是什么酒?”

晓兰抽下一整杯,头有些晕乎了,胆子似乎也大多了。他琢磨书记的问话,如果直接回答是白酒或散装老酒,肯定不对。记得上山之前,她问过朱由之,晚上喝啥酒?他说,从家里带了两瓶茅台,怕书记嫌贵,等会要伪装一下的。晓兰说,我问的意思,若是红酒我可以勉强喝一点的,白酒不敢沾。朱由之点点头。

想到这里,晓兰对赵说:“书记,如果我猜对了,您自罚一杯酒!”

“好,没问题!如果你说错了,就该罚你喝了!”

“行!”

赵洪同料定一个从不喝酒的女子,怎么也不会猜出这酒的名堂的。偏偏这个不信邪的女子接了招,他感到有些好笑。

“这是我第一次喝白酒,啥酒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猜,这塑料小桶装的肯定是非常之物,里面是——”

“你说!”赵催促。

“你快说!”吴着急。

“你快说呀!”朱更急。

“我当然要说的,书记可要说话算数啊!”

“当然,算数!”

晓兰就像捶进一颗钉子,还要回一个头扣住、锁牢一般。

“是——,茅——台!”晓兰缓缓地给出结论。

“你们两个说呢。”老赵明知故问。

吴、朱默默点头。他起身一仰脖子,酒不沾唇,抽杯直倒肚里。喝完酒,他心存疑惑,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晓兰笑得直拍巴掌:“蒙的,哪晓得竟然蒙对了!”

酒已下肚,老赵不再深究。

她给书记盛了一碗野甲鱼,接着敬第二杯酒:“这第二杯酒,是想请您给我们台解决一笔设备购置费。台里的播出设备严重老化,这是隐形风险,随时有停播的可能啊!”老赵听了,有些惊愕地问,有这事?吴、朱都说,一点不假。老赵一拍桌子,虎着脸说:“这是大事,为啥不早说!要多少钱?”来之前,朱由之跟她合计过,她回答:“总共需要八百万,先解决一半也行!”赵洪同低头想了几秒钟,说:“你们写个八百万的报告,我给市长打个电话,报告要提交市人大常委会讨论,争取一次解决!”

没想到书记如此爽快,晓兰举起杯,吴安良、朱由之端杯跑来,围住赵洪同,他起身举杯,照样是一仰脖子抽了。

晓兰给书记用公筷夹了一块鳕鱼,坐下,没提议第三杯,而是插进一个喝酒的话题,她“将”了吴安良和朱由之一军:“亲爱的部长、台长先生,你们两个大男人把小女子推在前面,像话吗?书记今天表的态,解决了你们的一大块心病,难道不该敬酒言谢吗!”听了这话,赵在一旁嘿嘿地笑。吴、朱又赶忙站起,双双再次走到书记跟前,吴说:“我来汉水当宣传部长六年了,天天担心电视的播出设备出大问题;年年给政府打报告。您这一发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敬您!”朱由之眼睛湿润了,跟了一句:“敬您啊!”老赵站起来说,这是大事,拖不得。话音未落,酒已进肚。

话说吴安良与赵洪同,那可是出生在一个村子里的两个大人物,他俩过去就常有往来。吴安良从团省委副书记的位置下来当宣传部长,在副厅的位置已经干了九年,听到老赵到汉水市当书记的消息,他高兴得一夜未眠。

接下来,晓兰要进第三杯了。此时,老赵已喝下四杯酒,有了些许醉意。她站起来对他说:“书记,这杯酒我为一件私事敬您,为我老公。”赵问,你老公是谁?朱由之代替作答,说是旅游局长张云子。老赵震惊地瞪大双眼,他不敢相信,那个几近秃头的家伙,居然有这等美妻。瞬间,他恢复常态,问:“你为云子敬啥酒呢?”晓兰说:“请您为他正名,您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个迟到席,他那天是驾车遭遇追尾,被一个无赖缠住,才迟到的!他大学所学专业是工业经济管理,办事严谨,开会从不迟到的。我替他敬您!”老赵明白了究里,镇定地回复她:“他迟到一刻钟,没冤枉他。我看,正名就不用了,给他正正位,倒是可以考虑的,他应该到经济主管部门任职。”赵洪同对那个不懂经济的市经信局长不太满意,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选。晓兰的一席话,提醒了他。吴安良对晓兰喊话:“还不快敬酒!”她已喝下两杯,头脑晕晕乎乎了,站起来身子开始摇摇晃晃,她靠在了赵的右肩。老赵站起来,迷迷糊糊地右手端杯,左手顺势摸一下她裸露而滑腻的右肩,然后握住她的左手说:“你一个看似秀气的女子,还真是个绵里藏针的女汉子呀!”说完,他放开晓兰,指着吴、朱:“你们两个家伙起来一起干!”四人干完杯,老赵说:“醉了,再不喝了!”朱由之怯懦地对书记说:“我提议一杯,您看行、行啵?”老赵摆摆手,恰在此时,他接了一个电话,是夫人秦小娟打来的,别看他在外面风光无限,但在家里却像只围着主人打转转的小猫咪。老赵低眉顺眼地说了两次“好好,回家”,推了一下椅子,站起来提议:“我来回敬你们一杯,结束!”     

离开山顶之前,他对吴安良说:“我两个月后到美国华人圈招商,你给我认真选个翻译!”朱由之立马替部长回答:“书记,我们台里有个优秀翻译!”老赵问:“谁呀?”朱喝下半斤酒,不再恐赵,笑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她!”他用右手食指点着晓兰。他说,晓兰是英语专业的高材生,两次在外交部当见习生!赵听后笑嘻嘻地说:“啊,意外收获呀,你舍得放行吗?”又转头问晓兰:“你愿意赴美吗?”朱由之连说“愿意,愿意放行!”。晓兰眯着一双醉眼:“我、我会、考虑的。”她特意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是想征得云子的同意。其实,她做梦都想去美国看看。

 最后告别,老赵先与晓兰握手,用的是一手握住她的手心,一手拍打她的手臂之法,这是他最亲昵、隆重的握别式,一般只用在特别瞧得起的人手上。最后,他又特别摸了一下她裸露的左肩:“被你整醉了啊!”

晓兰摇晃着,没有作答。她本想躲闪,可是醉意朦胧,身不由己,只好任由他抚摸。她宽慰自己不就是一个肩膀和一只手吗?再说,作点皮毛的牺牲,换来台里解困,丈夫正位,也值。

......

   晓兰回想着昨天的故事,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十一点。她急忙起来给云子做午饭,感觉清醒了许多。

   午餐,云子和她互相复盘昨夜喝酒的遭遇,晓兰做了大致描述,云子才知她是在陪书记喝酒,而且整出那大动静,他从内心佩服妻子的勇毅。他对晓兰说,平时小瞧你了啊!

幸亏晓兰省略了一些细节,不然呢,他会听得晕翻过去。
 

丁一九带着人马来到了汉水。云子带他到开发区看了工业用地,也粗略地讲了优惠政策。晚饭后,他要云子留下,提议探讨一下重资产招商,他们两个学经济的高材生,在房间深谈三个多小时,最后达成共识:汉水市作为甲方,替乙方丁一九的南方制药公司建好厂房并购置设备,他只拎包入住,保证每年缴纳税金一个亿。云子负责说服市委主要领导,促成此事落地。

夜里,云子回到家紧锁愁眉,晓兰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他。她问:“你怎么陪了老同学回来,像个冤大头了,愁啥呢?”他给她讲了与一九合作的事,说这事必须书记定夺,可是他不敢约请那个凶刁刁的赵洪同会见丁一九。晓兰听了,轻松一笑:“我以为是多大个事呢,我马上给你办!”云子顿时两眼大放光彩:“老婆,你行吗?”晓兰不语,只顾低头拨弄手机,她给老赵发了条短信:书记,能否给个面子,明早陪深圳来的客商过早,是云子的招商对象。不到一分钟,老赵回复:好的,告诉我酒店餐厅,我七点准时到。晓兰把短信递给云子看了,他竖起大拇指,告诉她酒店餐厅。

第二天早餐,赵洪同在餐厅第一眼看到丁一九时,就感到此人非凡夫俗子。他中等身材,圆脸宽额,架着近视镜的眉眼间透出精明之气。见面握手很有力量,谈吐直率不失涵养,一开口就能抓住你的心:“听说赵书记是军官转业,为人率真,处事果决,今日得见,果然英气勃勃,有大将风范!”他们俩谈得很投机,老赵非常欣赏他们两个鼓捣出的重资产招商新理念。当即表态全力支持,这次就在汉水与政府草签合同,下次到深圳考察后签正式合同。

早餐后,赵洪同和云子到会议中心开招商引资半年督办会,丁一九继续在高新区考察。

全市招商引资的基本面基本崩溃,市直单位基本没完成任务,县市区基本没兑现目标。这是对赵洪同求胜心切理想主义的一击重锤,他坐在主席台中央,心底直窜的火苗,已经在黑着的脸上暴露无遗。台下的人看得清楚,都晓得他这只火药桶今天必爆,就只差一丝火星引燃,大家都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唯恐触发大爆炸,让自己粉身碎骨。

 会上,仅仅只叫10个表现力最差的市直单位作说明,挑明了就是检讨。梅大业的招商局也被列在发言名单里,他的局指标完成了,可是全市的情况哀鸿一片,书记说他难辞其咎,要作说明。他感到比窦娥还冤,平时,他的局只是服务、统计、通报,寺庙和尚不念经,不怪方丈怪小和尚,这是哪门子道理?这头犟牛的犟劲又上来了,他带着情绪在会上检讨,说了一段被书记揪住狼尾巴的话,也成了火药桶的引线。他振振有词地说:“这招商引资,就像农民种庄稼,春上种子撒下去了,要到秋后才见分晓。现如今还在长苗子呢,就得出歉收的结论,是不是为时尚早呢!”

 下午四点,老赵开始讲话。本来研究室熬通宵,给他赶写了一万多字的报告,他却丢开稿子,揪住梅大业的话,握了一把宰牛的刀,直点杀口:“老梅说结论尚早,请问没完成的单位和地区,你的田里有苗子吗?请问梅大业,你看到的丰收景象在哪里?女娲补天是等天塌下来了再补,还是发现漏洞,就及时用五彩石修?我提醒有些同志,不要给不作为找说词,不要给慢作为找理由,不要给衰败唱颂歌!你的党性,何在!你的职责,何在!你的脸面,何在!”

赵洪同的男高音震得人耳膜发胀,没完成的单位主官们,每听一句他摔在地上的狠话,心尖就会被揪一下;他每拍一下桌子,大家的身子就会跟着微微颤抖一下。只有梅大业仰着头、板着脸,面如猪血浸泡过一般,挺直腰杆坐着,就像台风中心的一座塔,他的身前身后都是倒伏的树木。

老赵在会上特别表扬了云子,说他创新招商方式,推出的重资产招商非同凡响,并介绍了南方制药公司的项目。他信心满满地挥着手说:“今后要把重资产招商作为爆破点,在全省出奇招,全国造影响!”

散会后,大业第一时间给云子打电话,要他安排喝酒,他不接电话,只回短信:在组织部有事。

当晚的酒没喝成,因为第二天一早要开改善营商环境动员会,常先胜和云子都要在会上发言。

这个会有些蹊跷,市直单位发言的代表,有两位出乎大家意料。一位是市农业局局长尤建奎,敖不败背地里叫他“尤见鬼”,这人是他原来的副手。他的舅舅是汉水市走出去的几个屈指可数的大官之一,在国家一个部委做副部级官员,他还有个大学同班同学在省财政厅当厅长;敖不败的农业局长位置只干了两年就被他取代了,他当时莫名其妙,后来才有人点醒他。当时,尤建奎刚好干满两年副局长,有了提拔的资格。敖不败十分瞧不起“尤见鬼”,他是溜须拍马的高手,满嘴“跑火车”,没几句实话,也不办实事。知晓内情后,他曾经与“尤见鬼”短兵相接,他腆着个大肚子指着尤的鼻子:“你这人太不地道,我瞧不起你!”尤一点也不把他当老领导看,狠狠反击道:“你瞧不起我,我可以要你靠边站!”敖不败气得脸色发青:“你的本事小了点,我就等着瞧!”

还有一位发言的,就是张云子。一般在这种大场合“正面出镜”,应该是有些深意的,梅大业突然想到了云子昨天的那条短信:在组织部有事。莫非那小子有啥好事?

那天的大会发言,轮到尤建奎上台,敖不败一万个不想听,就假装上厕所,出去抽了支烟。尤发言完了他才进来,等到后面几个人讲完,赵洪同要作报告了,敖却憋不住真的要拉尿了,他慌慌忙忙跑出去一趟。进门时,赵已开始讲话,他瞟眼看了一下刚落座的不败,就抬起头来问:“敖不败,你出去干啥了?”敖站起来恭恭敬敬回答:“报告书记,我上厕所!”老赵圆瞪双眼:“两个小时的会,你上两次厕所,你就这样尿频尿急吗?啊!”他接着对大家说:“开会就要专心开会,进进出出的,这里不是农贸市场!”

下面响起唏嘘之声。大家有了一种心理戒备,今后开会上厕所都要禁了,要向书记看齐,他在台上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有时拖堂达五个小时,从没看他上过厕所,他有话讲话,没事就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像尊泥菩萨。

这天散会后,四人团微信群一片死寂。常先胜和张云子在会上作表态发言,是正面典型。梅大业昨天开会出了大状况,敖不败今天挨了狠批,两人都当了反面靶子。四人各怀心事,不好在微信上说话。

大业约上不败喝酒,两个落寞的人,频频举杯,相互安抚受伤的心。

酒至半酣,梅大业说了一段话,就突然落下泪来:“我大爷的,这是咋的啦?我这个老格(老资格),一下子成了他妈的丑角,真的是走霉运了啊!霉大业啊,霉大头啊!”。敖不败望着落泪哭泣的大业,想起这些年的“走麦城”,一下子触发泪腺的闸门,泪流满面,连鼻涕也带出来了:“兄弟,我不败也是节节败退啊!”他擤一把鼻涕,抽下一杯酒,又哭:“我前朝的老祖宗啊,怎么把霉运传得这么老远、老远啦,连我这第二十几代玄孙都跑不脱啊!”

梅大业怔怔地望着不败,止住了流泪,他劝道:“我大爷的,这是咋的啦,兄弟啊,如此说来,你比我更惨呀,这霉运都延续几百年了!”说完,他竟然破涕为笑,拉着不败连抽了两杯。

常先胜和张云子其实也记挂着他俩。到了夜深人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微信群留言:“哈哈,犟牛、联合收割机,别难过,明天一起喝酒啊!”、“犟牛、联合收割机,看开点,明天一醉解千愁!我请!”

大业没回,不败也没理。

 

云子搂着晓兰困觉,说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她催:啥事快说。他说,你奖励我一次,我就说。云子年过五十后,晓兰与他约定:每月房事两次,不准多。可是,他喜欢酒后乱性。晓兰好裸睡,他每次喝了酒,见到美如仙女的妻子赤裸地躺在床上,就想与睡美人追加一次。这个时候,晓兰就放荡地说:“人家说秃头瘾大,你个家伙果然是啊!”其实,云子的“追加”也是心怀杂念,因为老婆长得太漂亮,怕别人勾引,他就整天记挂着要把她喂得饱饱的。晓兰是有涵养的,但是,她的美又太过张扬,不得不令云子担忧。这晚云子没喝酒,无非是欣逢喜事,想找个理由,跟美妻快活。

完事了,他告诉她,组织部长找他谈话,征求意见想调他到经信局任局长,问他愿不愿意。他答,跟我学的专业对口,当然愿意。晓兰听了并不惊讶,知道这是老赵在兑现承诺,她没说破。搂着他说:“恭喜老公啊,终于学有所用了!”

她话音刚落,云子已经起了鼾声。

窗外一轮满月,将清辉洒满燥热的夜,朗照灰暗的地。小区里像螺蛳壳子一样,密密麻麻趴在每栋房子的空调,都在呼呼运转,消解暑热,催眠疲惫。汉水市的行政干部自从来了赵洪同,就没日没夜地跟着这位“工作狂”玩命,就像这酷夏的空调,几乎没停下的机会。

明天市委、政府又要开会,搞两月一次的工业园区建设、重点项目落地现场拉练,安排用时三天,两日到县市区参观,然后再坐下来开一整天的会。会上,每个县市区要用视频汇报、市直搞得好的单位作典型发言。这个会给人传递的压力非常之大,特别是县市区的主官。因为要打分,要排名通报,大家都不想甩尾,也都怕当倒数第一。这不仅涉及到一个地区的声誉,还牵连到县委书记和县长的升迁,万万小看不得。过去每季开一次,赵洪同来了,改成双月会,频次增加,压力更大。这次的拉练,是他来汉水市后搞的第三次。已经听到很多反映,说会议本来就多了,拉练会又改成双月,太密集。但是,老赵不想采纳,他在会上加大分贝讲:“园区和重点项目建设的拉练,那是会吗?主要是看现场呀,后面一天也只是碰碰情况。”他感到有些难以自圆其说,就索性阐明自己的观点:“即便是会,也是必开的会,这是抓经济发展的会。请问,这样的会不开,开那样的会呢!”讲者有意,听者不能无心。梅大业听了书记的话,聊发了他的诗人性情,顺手就在四人团的微信里写了一段顺口溜:

拉练是会不是会,越描越黑越见鬼。

一拉就是三整天,夜里难入睡,

白天跑断腿,坐下照开会。

发言还用视频吹,比开大会还遭罪。

      赵洪同到任之后,工作节奏陡然加快,会越来越多,越开越长,工作催得越来越紧。他提倡解放思想,发明了头脑风暴会,逢会就让人讲新思路。他讲话的新思路、新观点、新词新调特别多,常常像剥一个新鲜的洋葱,一层又一层,大标题之后还有一级标题,依次还有二级、三级、四级、五级子题。

他喜欢剪贴报刊,喜欢买新书,在高铁站飞机场都喜欢见空买书读书。他要把所学的新词汇新信息新知识,都晒到会上,唯恐人家说他知识储备不够。

一次,他在会上讲“区块链”时,媒体上还没宣传,下面做笔记都交头接耳,不知道这三个字如何写。他却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

赵洪同是个急性子,他的军人作风时刻叫醒着他有些疲沓的中枢:不许拖拉,排下去的事只能提前。上面三令五申要求压缩会议,他就创新办法开会,实际是鉆会议的空子,比如开套会,几会合一,这样虽然减少了时间,但是,上午集中开了套会,下午还是分块块继续开,并没减轻负担。他主张多开电视电话会,一直开到乡镇,说是减了下面的负,免得跑来市里开,实际让下头更难受,市里讲了县里讲,县里讲完镇里还要讲,市里讲完十一点半,县里讲到一点,乡镇开完就差不多两点了,下面的同志直喊累累累。赵洪同要求多开现场会,但是准备现场又变味,助长了“面子工程”。 

梅大业这几天心情特别差,但凡开会,他就编一段顺口溜发到四人团微信群。比如他影射会多:

我是会痴子,你是会痞子,

他是会疯子,还有一群会贩子。

比如他写现场会:

现场会,开得贵。

面子好,里子碎。

比如他写套会:

大会套小会,小会照开会。

会套会,会连会,晕头转向还是会。

又如,他写电视电话会:

照顾基层少开会,打开电视来相会。

上面讲的不吃亏,下面等的遭了罪。

说是上午的会,开到下午才散会。

梅大业还煞费苦心,为这不该形成的会海,写了一首题为《海,不见形色》的现代诗:

它是海,不着边际,也看不见形色。

有波峰浪谷,怎也见不到一滴水。

岸上,一面大旗挥舞,

那是填平这海的号令。

偏偏有些人,还在跳进海,

他们乐此不疲

......

本来这些顺口溜和诗歌,只发到了他们的小圈子里,按说不会生出事端。特别是谨小慎微的常先胜还在群里提醒:这样的段子和诗歌写不得,更不能传出去呀!梅大业在群里说,我大爷的,这是咋的啦,我只是讽刺过多过滥的会议,能有啥事呢!

偏偏就有好事者,把这个漏子捅大了。

心情沉郁的敖不败,看了梅大业的段子,觉得都是真话,解恨!那天晚上,他在家里喝了几杯老酒,酒精作祟,翻看微信时又仔细读一遍大业的段子,觉得真是“公车上书”般的好东西,一股热血直窜胸口,手指一点,那几段东西就转到了他的“汉水同窗”微信群。这个群里都是他的大学同窗,有一个局长,一个市委办副主任,一个妇联副主席。

很快,梅大业的段子,在市直单位流传开来,组织部长看到后吓了一跳,第一时间转给了赵洪同。

赵给他打电话说了如下的话:“这个人不讲政治纪律,你是管干部的,你看着办!

组织部长放下电话,深刻领会书记的三句话:这个人不讲政治纪律,——是对梅大业写段子的定性;你是管干部的,——自己有责任,要快处理;你看着办,——要拿出意见报告。

当晚,组织部召开紧急部长办公会,针对在市直单位泛滥开来的段子潮,研究危机公关策略。

老赵带着一路人马到深圳考察招商引资的意向企业,行程三天,其中一天是在南方制药公司看生产车间,然后签订正式合同。云子和老赵的夫人随行。三天行程结束,赵洪同夫妇脸上都堆满笑意。老赵对丁一九的项目大加赞赏,十个亿的重资产合同签订。丁一九的妻子陪着秦小娟逛了名贵服装店和珠宝店,丁家出手大方,赵太太满意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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