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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跟过去过不去

时间:2023-10-08 17:05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金成海    点击:

马老三的手机突然响了,女儿来电话说,他的户口早就被注销了!

一时没反应过来,马老三结巴着问,注,注,注什么销?

女儿在电话里说,他们说你早就死了……可能觉得“死”这个词不吉利,改口说,就是说你已经不在了……

“不在”和“死”,还不是一个意思吗?马老三骑着门槛发愣。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不在”了呢?刚刚还吃了两碗干饭,怎么就“死”了呢?

前些日子,马老三得知村里几个同庚都有了养老金,自己卡里边却没有收到一分钱,虽说养老金不多,但虱子落在碗里,大小也是个腥荤。他让女儿找人问问,哪想到一问却把自己问死了。马老三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搓着双手原地转圈,捅娘捣老子地骂着,却不知道该骂谁。注销户口是宣告死亡,人都死了,哪还有什么养老金?谁他妈这么缺德?看年纪大了,好欺负了,是不是?老子年轻的时候在旮旯村里也算个人物哩!

马老三怀疑户口被注销这事儿,与村主任吴大民有关。

这话说起来还有些长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家国营企业因工程建设需要,要在旮旯村招三个民工,月工资四十二块五,刚好全村只有马老三、文军和大民符合条件,就被招了去。从此,他们三人成了村里的人物——他们像单位上的人那样,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三个人一个组,使用一辆手推翻斗车运土,车上的土堆得冒尖,三个人一色的背心短裤,推的推拉的拉,三个身子绷成三张弓,翻斗车在他们手上像个玩具,那是工地上的一道风景,连上级领导来视察也对他们冲天的干劲频频点头;周边的男娃都羡慕他们,女娃都暗恋他们,据说,不少姑娘托人打听他们的姓名、有没有对象;又据说,有个叫汉英的姑娘。还给大民写过求爱信,不知为什么在民没有答应。

工程不到一年就完成了,马老三和吴大民被裁减回来,重新当了农民;文军则因为字写得好,被留下来,成了真正的公家人。然而,还是应了那句话,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没过不久,在一次施工中发生了塌方事故,马文军被埋在沙石里,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双腿却被砸坏了,成了个瘫子。马文军父母死得早,成人后与大哥分了家,一个人单过没有人伺候能行?但马文军是公家人,公家就得供养终生,除了工资,还发一个人的护理工资。这是个很了不起的待遇,不少年轻人羡慕得口水流下三尺长,有人甚至说愿意拿好腿跟文军换待遇。

汉英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文军的生活。汉英的父母马老三见过,都是半瞎子,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生育,汉英和六个弟妹们脚撵脚地来到这个世界。作为老大,她早早地担起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担子,但是家里还是像掉了底子的筛子,怎么也补不上。汉英是马老三老婆秀秀的娘家远亲,秀秀就介绍到马文军这里拿那份护理费,这让不少女孩子眼馋得不行。那时,吴大民有事无事总往马老三家跑,嫂子长嫂子短地央求秀秀把汉英叫过来玩,目的自然明白不过。可是汉英偏偏不冷不热,好像忘了当初给吴在民写信求爱的事,搞得大民灰头土脸的。

汉英到文军家护理两年后,竟然嫁给了马文军,当时有许多人戳戳点点地为吴大民抱不平,说汉英爱财轻情。

汉英的婚后生活倒也波澜不惊,一日三餐,屋里屋外,收收捡捡,洗洗刷刷,闲下来的时候喜欢到隔壁与秀秀聊天。时间一长,马老三对这个身子饱满的小媳妇竟有了不一样的感觉,隔几天不来,就感到缺少了什么似地。有一次,汉英给马老三传话说,三哥,文军让你有空的时候到他屋里去坐坐。马老三意识到,虽然隔壁邻居,竟然大半年没去看看文军了。他连忙说,我这就过去。

马文军的家与马老三家一样的格局,都是座北朝南,前后开门,还都是三间土墙瓦屋,中间一间堂屋,两边是卧室。文军和汉英住东间,西间也安了床铺,被褥齐全,看来是为客人准备的。马老三到马文军卧室门口,就闻到一股浓烈的体味和药味,屋里长年躺着个残废人,有这样的气味也属正常。床上方挂有两个吊环,上面磨得光光溜溜的,应该是马文军锻炼身体用的。马文军躺在床上,被子外露出的双腿,肌肉都萎缩了,只有一层皮包着两根骨头。马文军比马老三小两岁,但稀疏的胡子看上去却比马老三显老。

马老三一来,马文军的脸上有了笑意,他让马老三自己捡凳子坐下,寒喧一阵后,说,不知三哥还记得小时候偷吃我家肉丸子的事不?

马老三不好意思一笑,说,咋不记得。

马文军说,那年我读三年级,你读初二。

马老三说,是吗?想了想又说,是哩。

文军半闭着眼睛,回忆着那件事。那天放学后就你叫住了我,把嘴凑在我耳朵根子前,说我家请人锯树,炸了肉丸子放在柜子里准备招待放树师傅,你让我偷出一点给你尝尝,就以后谁欺负我,你一定替我出头。我个子小性情绵软,班上常有同学欺负我。,早就想把你三哥当靠山呢,都没想就把肉丸子偷出来交给了你。看到你狼吞虎咽地吃着金黄的肉丸子,我的口水都拉成了一根长线。你吃完了还要吃,说是最后一回,只吃一点点。我只好又偷了几个出来……你这样搞了几次,我家肉丸子只剩下几个了。第二天,我妈把我一顿好打。

马老三笑了,说,你妈还告到我爹这里呢,我也吃了一顿鞋底,屁股疼了好些日子。

可是我想不通,你吃了肉丸子,挨顿打也不算冤,之后却怪我供出了你,给我吃一顿“爆豆豆”。马文军说,将食指和中指朝里卷起,露出的骨结巴,比画着说,我的脑壳被你钉起好几个大包。我那时多恨你,你知道不?

马老三嘿嘿一笑,说,那时小,不懂事。

其实,小时候的事都不算事。三哥,今天喊你来,就是想让你帮帮我。绕了一大圈,让马老三有了内疚感,马文军才切入正题。我感觉汉英的心不在我这里。

马老三有点吃惊,不会吧。

马文军说,她心还在大民身上。

汉英嫁给马文军后,吴大民感觉好没面子,一个四肢健全的人竟然输给了一个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的人。难受一阵子后,吴大民就与邻村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婚后不到一年,生了个儿子。儿子刚满月吴大民就抱到了马文军门口,装作关心的样子问汉英,你们也快生个儿子吧,到时候跟我儿子搭伴上学。汉英笑了笑,没有说话。但吴大民从汉英的笑里,看到了一丝苦涩,“哦哦哦”地哄着儿子走远了。

吴大民的话,在文军的心里扎进了一根刺,让他心疼了好些日子。

过了几年,吴大民又添了个胖小子,满月那天,亲自登门请马文军他们去吃满月酒,他知道马文军不能去,也不会去,却故意伤口上撒盐,说,兄弟不去喝我儿子的满月酒,是不是怕还不起这份人情?临走时又说,兄弟,你们可在我前头结婚的,加油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汉英在一旁听了,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吴大民两次到家说这些话,表面像调侃其实充满暧昧,汉英又都只能苦笑。气得马文军在吊环上一连拉了三百个引体向上,不是汉英拽住只怕还要接着拉。那天躺下后,文军突然咬牙切齿地疯狂地揉捏汉英细嫩的身子,汉英疼得连连求饶……  

马文军说,三哥,你我都姓马,又是平辈兄弟,话说到这里,我也不怕丑了,兄弟就是想拜托你平常多留个心眼,防止蚂蚁上树,更防着藕长偏枝。

听了马文军的话,马老三受宠若惊,安慰了马文军一番,觉得重伤在肩。

果然,不久就让马老三遇见了一回蚂蚁想上树的事儿——那天,汉英到村超市购物回家路上遇到大民,大民说,我来帮你提。汉英怕人家说闲话,有些犹豫。大民不由分说,一把捉住了汉英的手。汉英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只好由他攥着。恰好马老三哼着小曲儿经过,大吼一声:大民,你好歹还是村干部呢,是欺负我马家没有人吗?吴大民振振有词,脖子一挺,说,我不是想帮她提东西嘛!马老三说,提东西不接东西,抓着人家的手干嘛?吴大民这才慌忙松开手,你马家的人你帮她提吧。

到了年底,在选举村主任的时候,马老三说,马姓是大姓,应该选个姓马当村主任,马老三的话差点使大民落选。也让吴大民记恨在心。

有了这些事儿大民不报复他才怪呢。户口被注销,肯定是他捣的鬼。

马老三气得将紧攥的拳头在空中抡了一圈。他决定先找大民问个究竟。

旮旯村分上下两旮旯,吴大民家住在上旮旯,去他家要穿过一片田地。眼下,粮食卖不上价,人们便在田里种上了蔬菜。也就在汉英家的菜地边,让马老三看到了让他蹿血上火的一幕。

这天是儿子幺把子放月假的日子,汉英收拾了早餐的碗筷后,从冰箱里拿出一大堆腊货用水浸泡上,然后上自家菜园摘菜。夏初的菜园,一片盎然生机:墨绿的辣椒挂在枝头,满身粉刺的黄瓜躺在地上,紫色的茄子闪着幽幽的光……菜园离家较远,平常都是汉英挑肥浇水出力流汗地伺弄,这会儿正享受着收获的喜悦,嘴里还不停地哼着“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的曲调。突然,一双粗壮的手从篱笆外伸进来轻轻捉住她的手,吓得她就像毒蛇咬了一口一样,“嗷”地一声惊叫。原来是村主任大民,她的脸立马像抺了胭脂。要死呀你,快放开……

两人拉扯着险些把篱笆拉倒。

马老三倒背了双手,正心事重重往前走,抬头就看见吴大民隔着竹篱笆在和住汉英拉拉扯扯,就重重地“嗯”了一声,清了一下嗓子,“啪”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吴大民见是马老三,嘿嘿讪笑了几声,缩回了手。为遮掩窘态,无话找话地说,三哥呀,怎么听说你没领到养老金?

马老三脑门子窜火,说,我正要去问你呢。怎么就我没有养老金?

大民理了理稀疏的头发,说,那得去问镇里,这养老金是镇里发的。

马老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镇里还不是按村里报的名单发?怎么就注销了我的户口?

吴大民奇怪地看了马老三一眼,说,不会吧,漏报有可能,户口能随便注销?

马老三说,正要问你呢,这事你得给我一个说法。

吴大民说,是要有个说法,我去问一下再给你回话。

说着,转身就要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对马老三和汉英说,说正经事啊,眼下我们正创建省级文明村,如果上面来人走访,要尽量往好处说,要有集体荣誉感。省级文明村申报成功了,上面给村里有一笔可观奖金。

马老三朝大民扬了扬手,说,就你?文明你个头去!

见汉英提了菜篮往家走,马老三心想,正好随她去见见幺把子,这娃晌午饭后要返校呢。跟在她身后,问道,怎么又让他占便宜?

汉英说,瞧瞧你那点心眼儿,人家不是拼命在挣脱嘛……

马老三想想也是,嘴里却说,差点让狗日的得逞。

汉英不再接马老三的话,她觉得男人都一个德性,吃着碗里还护着锅里。便问,注销户口是真的?

马老三气呼呼地说,就是说我不在了,死了!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干的缺德事。

汉英一惊,啊,那还了得。

边说边走,就到了家门口。

幺把子从院子里一蹦一跳地跑出来,嘴里喊着“大伯”,目前接过汉英手里的菜篮子。

马老三答应着,一早上的不快,霎时被一声“大伯”叫得烟消云散。他上下打量幺把子,笑着说,又长高了些,是个大小伙子了。

幺把子的个头已经高过了汉英,差不多跟马老三一般高了。这孙子发际线生得上,露出半个光溜溜的额头,双眼皮一眨一眨地惹人喜欢,颧骨圆润饱满,显得富态亲和,有棱有角的下巴又自带刚毅,简直与马老三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门口,马老三与幺把子有说有笑,院里,马文军的眼睛像进了粒砂子一样不舒坦,拉长了的声音喊道:幺把子——

声音里既是警告,又是不满。

汉英对马老三撇撇嘴,笑了一下。

幺把子朝马老三挥挥手,大伯我回家了,再见。

便搂了妈妈的肩进了家门。

马老三在迈进自家门槛的时候却隐隐约约听文军训斥幺把子,以后别跟隔壁老头子连连裹裹的,他障我的眼睛……

咦,文军这家伙近来是怎么了?障眼,我怎么就障了他的眼了?莫非……马老三心里开始打鼓。

马老三心里打鼓是因为十五年前的一件事。

当时马老三老婆秀秀刚刚去世半年,他一个人把日子过得清汤寡水。一天下午,汉英过来说,三哥,有空没有?马老三说,有事吗?汉英说,我家后院的一根树枝伸到到卧室的窗户前,风一刮,就往玻璃上撞,我和文军商量着想请你帮助把它砍了。马老三说,这个简单。到了她家,却不见马文军。就问,文军呢?汉英说,单位来人把他接去了,说是上海来了专家,要给他检查一下文军的伤情。
马老三也没多想,就搬了木梯到后院,顺着梯子爬上树去,将自己绑在树干上,一锯一锯地把那根胳膊粗的树枝锯断了。下来后,又将它截成几小段,扛到屋檐下码成跺。这东西让太阳晒上一个夏天,是过年烧笼锅的好东西。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落山了,余晖将两朵相互拥抱的白云镶上了金边,仿佛一对盛装的情人。
汉英手扶门框,笑着说,三哥,吃饭。
马老三推辞道,不了,家里还有中午的剩饭。
汉英佯装生气地说,怎么瞧不起人哪?三嫂不在了,嫌我做饭不好吃?见马老三没吭气,又说,快进屋吧,我把水都给你打好了,洗把脸就吃饭。
马老三客气着就进了屋门。
汉英已经把菜端在桌子上,还摆放了一瓶酒一个酒杯。马老三落坐后,汉英在他旁边坐下,又是斟酒,又是奉菜,三哥辛苦了,多吃点。马老三本来不善饮酒,几口酒下肚,马老三感觉身上燥热,习惯地脱上身的衬衣,脱了半截,露出结实的胸肌,突然意识到不方便,又将衬衣穿上了。汉英说,三哥呀,热就脱了吧,又不是外人。马老三说,算了算了,不雅观呢!汉英说,这有什么,我来帮你脱。说着便站起来,将马老三的衣领抓住,慢慢往下退。马老三早已心猿意马,汉英近在眼前,一股体香袭来,与酒精一道在体内发酵,他一转身搂住了汉英。汉英含含糊糊地说,三哥……西间床上干净……
那是怎样的一夜呀,每每想起,马老三的心尖尖还会打战。打那以后,汉英见到他,眼神都变得温顺了,他见了汉英,也多了一份怜爱。也就那一夜,汉英竟然怀上了,马老三内心深处就像有了一架鼓,一根鼓槌,一看见马文军,就会咚咚作响。但马文军好像并不在意,逢人就说,他要当爸爸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马文军给娃取名幺把子。幺把子生下来就踊马老三相像,慢慢长大,等上了中学,活脱儿就是个小号的马老三。
从刚才文军的话,是不是已经觉察到了什么?
第二天,马老三收到了女儿托人带来的户口本复印件。在他的户口卡片,盖了一个长方形的注销章,并注明了“死亡”字样。女儿在电话里说,只要村里出证明,到派出所就能恢复。
马老三连连呸了几口,嘴里骂着晦气,怀揣着户口复印件去找吴大民。
吴大民才起床,披着上衣在院子里喝茶。马老三尽量压住怒火,拿出证据,说,你看,这是村里报上去的,盖的是村里的红巴巴。
吴大民接过去,正反翻了几遍,问,派出所怎么说?
马老三说,派出所让村里出个证明上去,我的户口就可以恢复。
吴大民说,可以,村里可以出这个证明。
马老三说,那我户口被注销这个事怎么处理?
吴大民说,出个证明恢复不就完事了嘛,你还要咋地?
马老三说,咋地?一、追查是谁上报的;二、赔我养老金一千六百八十块;三,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两万块……
吴大民听了,说,你还一二三了,没完了你?三哥呀,我劝你算了,恢复户口算了。
马老三说,不行,坚决不行。你先交出注销我户口的人来。
吴大民说,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得调查调查。这样,我把证明写好,先给你恢复户口,行吧?
马老三说,证明不慌着写,我一大活人什么时候都是证明。这事做得太缺德了,我就是要找出这个缺德的人来。
吴大民说,谁做工作敢担保没有失误呢?出了差错无论公家还是当事人都担待些,你不理解,我就没有办法了。
跟大民说不拢,马老三证明也不要了就气呼呼地回家了。
汉英过来问情况,马老三说,气死我了,大民包庇报假材料的人。
汉英气愤地说,哼,这还了得!
说话功夫,吴大民脚跟脚地过来了。他走路姿势很夸张,头昂得像只叫鸡公,屁股一撅一撅地像皮影子,面带愠色,见面就嚷,屁大点事还往镇长那里捅,还不是要我来落实啊?
马老三猜测是女儿托的熟人起了作用,便接过他话头说,话都说了一箩筐,你硬是牙紧口硬么。
汉英接也过话说,平常关系都不错,你们也太那个了,好端端一个人咋就给人家弄死了呢?经济损失不说,晦气不晦气啊?
吴大民望着汉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转过头对马老三说,你说要咋样吧。
马老三说,还是我早上说的三条。
大民想了想,说,这样吧,不管你三条四条,得给我点时间,好吧。
马老三乜了大民一眼,心想,上面有镇长哩,还怕你跑了不成。就说,可以呀。我就要讨个说法。
吴大民把马老三稳住了,却对汉英说,我有事单独跟你说说,行不行?
汉英看看吴大民,又看看马老三,搞不清吴大民的意思,说,有事就在这儿说,不行吗?
吴大民说,还是借一步说的好。
汉英觉得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随吴大民来到自家的屋后。
马老三在后头感觉不是个滋味,就酸酸地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鬼话?还避着我呀,我还不想听呢!这么想着,回了自己的家。切,你自然要来找我。
过了一会确实是有人来找他,可不是吴大民,而是汉英。汉英在他门口,垂着头,脸色很难看。他大伯,别找村里麻烦了,这事是文军做的……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赔偿你的损失。
汉英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
那天,吴大民抱着他的小儿子来马文军家显摆,把马文军气了个上打嗝下放屁。一直到了晚上,心中突然敞亮起来,就把借种生子的想法跟汉英说了。汉英大吃一惊,说,没儿没女又咋地?我伺候你一辈子。马文军说,你也会老呀,我们都老了,谁伺候我们?可说来说去,汉英死活不同意。
但这个想法一旦产生,马文军就像着了魔一般,满脑子的儿子儿子儿子,每天都要问无数遍,你同意吗?
汉英见马文军动了真,也不得不考虑他的想法了。特别是想到自己真的的到老了,动弹不得的时候,跟前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就有些心动了。接下来,就商量找谁的事了。马文军说,就近吧,找老三。汉英不太愿意,觉得马老三长得难看。马文军说,那找谁?汉英希望找吴大民。文军拿眼睛盯住她,说,怎么,你对他还没有死心?汉英一惊,生气地说,你、你胡说什么?马文军收回目光,说,吴大民本就欺负我们没有孩子,这事找他,还不是自找羞辱?就找马老三。我有我的道理,一来他是跟我都姓马,怎么说还算一家人。二来离家近,做事不会被外人知道。三来……马文军停下来不说了。汉英追问道,三来怎么呢?马文军犹豫了一会儿,说,小时候他老是欺负我,我要让他帮我生个马老幺一辈子叫我爸爸,气死他个狗日的!
然后就有了马老三帮助锯树、留下过夜的事。
然后,汉英如愿生了个儿子,马文军给儿子起名幺把子,天天叫他爸爸。
随着儿子的长大,相貌越来像马老三不说,两人还天然亲。小时候,幺把子经常骑在马老三的肩膀上,驾驾驾地赶马,还管马老三叫大伯;后来上初中高中都住校,每到放月假回来,两个人总要见面聊天。看到幺把子笑吟吟的样子和马老三嘘寒问暖的神态,马文军就来气,不是拍打轮椅的把手就是直接打断他们。更可气的是,马老三竟然还跑到学校给幺把子送吃送喝,还给过零用钱。马文军就暴躁地摔打家里的东西,质问汉英,说,你是不是把幺把子的身世告诉马老三了?汉英说,看你说的,我怎么会告诉他?马文军往往狐疑地盯她看半天,才安定下来。
汉英发现文军变了,变得多疑,变得残忍。最要命的是文军对自己与马老三的关系产生了怀疑,怎么说也说不清。只要出了家门,不管多长时间,都要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放过一个疑点。有一天,汉英不小心碰了,手腕上有一道青紫瘀血,马文军就问她,是不是马老三那个王八蛋牵过你的手?汉英谙自己不小心碰了。马文军死活不相信。他突然把她反倒,一把扯下她的内裤,拿到鼻子跟前闻了半天,喃喃自语,他怎么还不死呢,他怎么还不死呢?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做了个恶梦,醒来后才发现自己的每一次选择都是错误的。她甚至担心有一天,他会给自己的碗里倒一包老鼠药。
马文军无数次想过要杀了马老三,可他是一个残疾人,既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胆量。于是借人品普查,帮村里填表的机会,就用手里的笔“杀”了马老三。他清楚记得,当他在表格上写下“死亡”二字时,笔尖几乎要把纸给戳穿了,那快意恩仇的感觉,至今还留在他的指头肚上。
这些事,马老三自然都不会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与汉英有了那一夜情,心就近了;他看到幺把子跟自己长得像,心里明白那是自己的种。但他不知道背后竟是一场阴谋,更不知道马文军对他早已经恨之入骨。
现在,马老三知道马文军注销了他的户口,自然就不是为意了。村里每年都死几个人,这么多死亡事件,马文军他一个残疾人,不小心写错位置也不是不可能,肯定是一个笔误。再说,还有汉英呢,还有幺把子呢,冲着这一层,也不应该计较吧。
所以马老三对汉英说,文军也不是故意的,我们这么多年的邻居谁不知道谁呀,是不是?这事就这么地了。
汉英说,他大伯,你真不追究了?
马老三觉得汉英太不理解他了,就拿眼翻了她一下,说,看你这话问的。我活了一甲子转弯了,连这点人情世故也不懂?他将手轻松地一挥,我说了,这事算了。
马老三觉得这件事的处理,让他很有面子。中午,特地把腊肉泡了一块,与豆皮一起炖了,望着粉色的腊肉和雪白的豆皮随着酱汤咕咕噜噜地上下翻滚纠缠,他突然有了酒意,平常不怎么喝酒的他还喝了二两过年剩下的散装白酒,随着酒精不断往毛细血管里渗透,马老三不由想起了与汉英的那一天,想每一个细节,每一寸肌肤,一股春潮涌起,身子轻飘飘地,想往左便真往左倒去,想往右又真往右倒去,但又不真倒下,然后又有了朦朦胧胧的睡意,这时他觉得神仙只怕就是这个样子吧。
吴大民又找上门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吴大民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的脸像个苦瓜,小声小气地说,三哥,你和文军的事不是和解了吗?咋又往镇上闹呢?
马老三觉得很奇怪,摸了摸后脑壳,说,我说大民,你少跟我有头没脑的。我在家睡了一夜,我的魂往镇上闹了?
吴大民说,你没闹,那镇长咋就又打电话过问这事呢?
马老三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没有,绝对没有。
吴大民不太相信地盯住马老三的眼睛,说,真没有?
马老三说,真没有。
吴大民紧追一句,那我把电话拨通,你敢亲自跟镇长说?
马老三说,你拨,我跟镇长说。
嘟——嘟——几声以后,手机通了。吴大民的脸立刻绽开出一朵花来,镇长,我问了,这事已经解决好了。马老三就在我旁边,我让他亲自跟您汇报。
说着就把手机递给了马老三。
马老三长这么大只跟村主任讲过话,冷不丁要跟镇长说话,他的舌头有点抽筋,先是“嗯嗯”了几声,然后攒足了气似的说,这事就这么地了,不追究了。
吴大民终于舒了口气,拍了拍马老三的肩膀说,三哥,够意思。
手刚从马老三肩上拿下来,手机又响了。吴大民不敢迟疑,赶紧放在耳朵上。镇长在电话里说,吴大民,我知道你对马老三耍了手段,威胁人家是不是?告诉你,我也是基层上来的,你少跟我玩心眼!我重申一遍,这件事必须要对老百姓有个交代,一是要查清当事人,弄清症结所在,严肃处理;二是镇派出所、你们村委会和当事人三方要向马老三同志当面道歉;三是由当事人赔偿马老三同志的经济损失。否则,你这个村的省级文明村一票否决。我明天派人来专门督办这事儿!
吴大民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有气无力地说,复杂了,复杂了,你看这事搞的……我去跟文军沟通一下。
就去了隔壁马文军家。
马老三没有想到事情会闹成这个这样。他想,管你镇长咋说,反正我不追究了,不要赔偿,也不要道歉了。
吴大民从汉英家出来,眉头锁得更紧了。他告诉马老三,文军听说后脸色很难看,我问他话,他不吭气。你知道这是镇长的意见,不是我们的意思,对吧?我看还是你去跟他说吧,安慰安慰他。
马老三来到马文军家,屋里还是体味夹杂着药味,那两只吊环还悬挂在文军床头,磨得照得清人影。马文军见他进来,把头扭向了里侧。但能听见他不停地喘着粗气。马老三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汉英说,他大伯,你坐吧。
马文军突然转过头来,瞪大眼珠,厉声问道,你管谁叫大伯?
汉英身子一哆嗦,把头扎得低低的,不敢说话。
这样让马老三很不自然,“嗯”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屋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文军气呼呼的,像牛一样在喘。眼睛挑衅似地看着马老三,说,马老三,我是故意把你注销的,你信不信?
马老三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我不信,笔误嘛。又没冤没仇的……
我就是故意的!马文军打断了他,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以为我是残废,搞不赢你是不是?你以为你做的事我马文军不知道是不是?笑话!我就一直想你死,在心里我都杀了你一百回了!
汉英脸色大变,大声说,文军,你胡说些什么啊?
失去理智的马文军根本不理睬汉英,他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攥着两只吊环,引体向上,眨眼之间,半截身子已经钻进悬在床头上面的木柜里。汉英又气又急,赶紧抓住他麻秆一样的双腿往下拽,可是这个瘫了几十年的人力量竟然那么大,任凭汉英怎么扯,他还是径直向上,直到他拿到一个旧信封,才拉着吊环回到床上。
汉英哭着说,文军,求求你,不要,不要啊!
马文军哪里还听得进汉英的劝阻,他他信封摔到了马老三脸上,你不是要说法吗?看看吧,气死你个笨猪头!哈哈哈……
马老三哆嗦着双手,从信封里掏出一张白纸,上面是马文军俊逸刚健的小楷:
 
协议
甲方:文军、汉英
乙方:秀秀
一、乙方自愿让丈夫帮助甲方怀孕。
二、甲方支付乙方劳务费贰万元整。 
三、协议签订,甲方预付乙方壹万元;确定怀孕后,付清余款壹万元。
四、乙方有保密的义务,若有泄密,赔偿甲方名誉损失费……
五、本协议双方签字生效,永不反悔…… 
马老三脑袋轰的一声炸了。他感觉自己的脑袋离开了身体,像汽球一样飘出了屋子,飘回到十五年前—— 
那一年,马老三的老婆秀秀得了子宫癌,因为拿不出手术费,死活不肯去住院。马老三没有办法,只得去找马文军借,借了两万元,这才让秀秀住进了医院。但是晚了,出院后挨了半年,因为癌细胞扩散,秀秀还是撒手去了。老婆没保住,又欠了马文军两万元饥荒,家里的日子一下子戳了个窟窿。也就是老婆去世半年后,马老三跟汉英有了那一夜情。
可情归情,债归债,欠账总是要还的。无奈之下,马老三决定让女儿辍学去打工。女儿高低不干,白天哭,晚上也哭,家里的空气里弥漫着眼泪厚重的咸味。也就在这当口,汉英腆着大肚子过来了,说,三哥,文军让你过去一趟。
马文军找自己有什么事?马老三心里直犯嘀咕,莫不是他跟汉英事的被马文军知道了,要跟他翻脸?要他立马还债?马老三不敢正视汉英,只得硬着头皮去了马文军家。没想到马文军什么也没提,从枕头下摸出一叠钱往马老三情里一扔,说,拿去,别让孩子辍学。 
马老三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马老三问起他跟汉英的事,撑不住就承认,乞求马文军原谅;如果马文军让他还钱,他就去卖血,一点一点把钱还了——可怎么也没想到,马文军不但没提旧账,反而又给了他一叠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嗫嚅着,这,这,这怎么行……马文军大声吼道:怎么不行?拿走!原本苍白的脸,因充血变得彤红。因了这一万块钱,女儿才没辍学。
原本以为,马文军仗义,原本打算一辈子照顾汉英,也照顾文军,以报这大恩大德,谁知却是老婆瞒着他,跟马文军两口子做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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