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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住在炊烟里

时间:2023-10-08 16:55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龙艳荣    点击:

我小时候不喜欢炊烟,觉得它像一团团乌云,往天上飘啊飘,把那么好看的蓝天都弄脏了。可肚子饿的时候,我就不这么想了,炊烟多像一条黑狗的尾巴,一摇一摆迎我回家吃饭呢。

那缕炊烟是从外婆家的烟囱里冒出来的,我在路上老远瞧见它,就知道外婆正弓着腰往灶里添柴,灶上的大铁锅里一定翻滚着热汤。我飞快地冲下小土坡,将母亲甩在几里开外。黄昏降临,我在袅袅炊烟下奔跑着,穿过土坡、稻田、竹林,直到十二岁那年夏天的门口。

外婆,我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外婆应声跑出来,头上包着头巾,满头大汗顾不上擦,笑眯眯地给我倒水。她拉着我的手说话,突然记起灶上的锅里还煮着汤,又急急忙忙往厨房跑。落在后面的母亲这时总算踏进了门槛,叫一声妈,外婆减了柴火又跑出来,笑着答应,连连招呼我们洗手吃饭。

外公将木桌搬到禾场上,我们围桌坐下,菜香由桌面四下铺展开去。晚饭花在远处热热闹闹地开着,外婆端着最后一碗菜走出来。趴在桌下的老狗,低头假寐,听我们吃饭时落向地面的闲话,偶尔站起来伸伸前腿,四处转转。我抬头看一眼炊烟,细若游丝,在暮色中渐渐散去。

炊烟能拴住归家的人,也能飘散离家的人。只有外婆永远待在炊烟里,做好饭,拍净衣上的烟尘,微微探出头,守望早年离家的儿女们从远方归来。

从前念小学的时候,每年暑假母亲会带上我到外婆家消夏。我们一来,外婆总要忙前忙后。即便天气酷热,土灶从早到晚都生着火,烟囱一股接一股冒烟,外婆在厨房进进出出,一刻也不肯停歇。

我寸步不离跟在外婆身后,看她满院子追着一只鸡跑。嫁出去的女儿回来是客,得杀只鸡。外婆心善,杀鸡让她有些为难,提着鸡看了又看,终于下定决心,手握菜刀先念一段话:母鸡母鸡你莫怪,你生来是我碗里的一道菜。话音一落,闭眼朝鸡脖子一刀下去,血流出来,鸡扑棱两下翅膀,不再叫了,外婆才敢睁开眼,嘴里直念:得罪得罪。

灶肚子里添柴烧水,外婆在杨树下拔鸡毛,我搬一只小板凳坐一旁看,和外婆聊天。我爱向外婆打听母亲小时候的事情,她有时却说成姨妈或舅舅的。我更正说:我妈不是这样讲的。外婆又想了想,说一些我听过百八十遍的旧事儿。我边听边捡几根好看的鸡毛,打算攒着做鸡毛毽子。门前的白杨树叶子在风里哗哗作响,蝉健忘地叫着,细碎的阳光落了我们一身。

等鸡洗好剁块装进锅子里咕嘟咕嘟煮上后,外婆找来绳线垫圈给我做鸡毛毽子。我呢,提只竹筐跑去屋后的桃园里捡树枝。回来外婆把它们丢进灶里,噼里啪啦烧个正旺,烟囱就直冒青烟了。

做饭时,我围着外婆,外婆围着灶台。她往灶里添柴,火光映照,把她银白的头发、月白的衣裳照得金光闪闪。我说:外婆你真像个菩萨。外婆笑了。我又逗她:烧火菩萨笑了。外婆笑得合不拢嘴:那你就是个馋嘴孙猴子。灶上沸汤顶着锅盖一上一下,也笑开了花。

吃过晚饭,天空被村里的炊烟一道儿熏成了黑夜。炊烟飘向月亮,我们闲坐在月亮地里聊天,蚊子被水蜡烛烟子熏得软了脚,从人身上掉下来。外婆摇一摇蒲扇,母亲也摇一摇蒲扇,风都扇向我。萤火虫从禾场边的水塘上飞过来,像夜的呼吸一闪一闪,带着点梦幻。外婆起身进屋切一盘西瓜端出来,我仰头把瓜籽往月亮的方向吐去。外婆笑说:你妈小时候也爱这样。

通常在外婆家住个三五天,母亲又开始起担心家里的活儿,怕父亲一人忙不过来。好歹吃了饭再回,外婆留饭,转身进厨房。饭罢,外婆牵着我的手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那次离别持续了很久很久,而回去的路比离别还要漫长。母亲说别送了,停步吧。外婆点点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

      也是那次,走到半路我想起鸡毛毽子没拿,忙折返回去,跑到村口,见外婆仍站在那儿,还是送我们离开时的姿势。

她看我回来先一惊又一喜,我说忘了拿毽子。她忙转身往回走,又回头说一句:你在原地等着,我给你拿去。

我在原地等着。许多年后,我还在原地等着,外婆却没有再回来。

      我以为我喊一声外婆,她就会应声走来,我以为炊烟会永远升起在回家的路上,我以为炉灶前的菩萨永远金光闪闪慈眉善目。所有的我以为都随着外婆的离去化为乌有,然而明明一切都还在:被熏黑的烟囱,被磨损的铁锅,少了一只鸡的鸡群,半掩的木栅栏,都能作证。它们见过外婆烟熏火燎的一生,见过外婆为了丈夫、子女、孙儿,用粗糙的手把粗糙的生活变成一顿顿精美的饭菜,也见过我们被炊烟下的一顿顿饭菜喂大,外婆被一顿顿饭菜上的炊烟熏老。只有我们不曾见过,不曾见过在我们到来之前离别之后外婆一日接一日的衰老,不曾见过外婆深藏心底的痛苦与寂寞。其实外婆早就是一所破旧的老房子,在隐秘处露出斑斑裂痕,只是我们回来一次她就在裂痕上粉刷一次,直至她突然倒下,在病床上坍成一片废墟。

我一遍遍呼唤外婆,她张开嘴又闭上。来时炊烟轻盈,像是为迎我们而来,去时目光沉重,像是离别千斤,都藏着外婆还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她永远没有机会再开口,我们永远无法再听见。

外婆的骤然离世给那个夏天和我们的生活留下无法修补的缺口。外公终日沉默,厨房冷清,锅碗冰凉,即使偶尔生火做饭,那炊烟也是孤寡凄凉的。老来的孤单是口枯井,深不见底,我们把外公接来家里住。外公和父亲聊天时,母亲在厨房里忙碌。城里没有土灶,食物在燃气灶上文明地变熟,站在屋外只听见抽油烟机狂风般作响。世上再也没有一缕属于外婆的炊烟了。

也许有,就在外公去世的前一晚。他从菜园子摘回些豌豆,生火,焖了一锅饭,炒了一盘韭菜豌豆,一个人喝了一盅酒,吃罢睡下。第二天早上,灶上壶里的水还是温的,人躺在床上,凉了。

外公带走了最后一缕炊烟。从此烟囱再也冒不出乌云。而我的天空却乌云密布,眼里和心里压着的那阵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
 

我从没见过比外婆更孤单的人,尽管她曾有一个工作体面的丈夫并为他生下那么多儿女,可她所选择的结束生命的方式还是出卖了她。

外婆是一个儿孙满堂的孤儿,我不愿往前追溯她的一生,也不愿旧事重提。我早已将记忆拎成一只破漏的水壶,刻意洒掉那些残忍的部分,我之所以能够长大成人,靠的是留下来的那一部分。我记下的是外婆为我升起的每一缕炊烟,做好的每一口饭菜;记下的是我躺在外婆昏暗的房间里,闻着樟脑丸陈旧的气味,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哄我入睡的那刻宁静;记下的是我十岁生日那天,晕车的外婆从乡下搭车来看我,她穿过热闹的宾客走向我,从衣兜里掏出白手绢一层层揭开,将一张崭新的五十块钱递到我面前;记下的是外婆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虚弱而温柔地对我说:丫头,你要好好地长大成人;记下的是最后那个夏天与外婆有关的每一个情节并将它们作为记忆的骨灰深藏在岁月的檀木盒里。

我写一些事实上不是那样的文字来掩盖我的脆弱。可事实已是高筑的铁墙,我翻不过去,也躲避不了。离开那个夏天那么多年,我仍脆弱不堪,我仍在试图解读外婆。我不知道外婆那双擅于制造温暖的手为什么会捧起冰冷的毒药。一个人的心境到底有多孤苦,才会让她日夜枕着一瓶毒药入眠,才会让她下了决心将不同的毒药混合在一起一饮而尽。

我身体里流着四分之一与外婆有关的血,可我还是不能重返她当时的心境。在那个盛产坚强的艰苦年代,外婆从无怨言。她的丈夫常年在外开会学习,留下她独自面对六个待哺的儿女和足以淹没一生的农活。她怀里抱着小的,手里牵着稍大的,最大的领着几个正在长大的分担着她的活计。正是这样的慌乱不暇,以至于后来我向外婆问起母亲小时候的事情,她总是记错。面对一群儿女,外婆唯一的弥补方式是弓下身子去做一顿顿好饭好菜。她在灶前忍着饥饿不停忙碌,孩子们在桌前一个个吃得肚圆。外婆一生都在以这种方式均分自己全部的爱。

早年的艰辛并没有摧毁外婆,中年儿女成家一个个离她而去的孤寂也没有摧毁外婆。最终摧毁外婆的是一句话,她闻声躺倒在这句话上痛苦地死去。你看,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是被一些细小的东西终结掉的,一剑封喉,一刀毙命,因为它们小,才足够尖锐足够疼痛足够致命。

仿佛死亡正枕戈待旦在外婆返回来的路上。时间如此巧合,当外婆走进屋帮我拿毽子时,无意听到正在老家做月子的儿媳对儿子的抱怨:你妈天天炖鸡汤鸽子汤,一点味道都没有,难吃得我直想吐。外婆停下脚步,她想儿子会替她辩解,可一句也没有,她等来的是儿子的沉默。她成了站在门外做了错事的外人。那一刻,死亡突然举起兵器,加快步伐向外婆走来。外婆灰了心,即使她的外孙女仍在村口等她,她还是铁了心要赴死,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摸出那瓶毒药,走向菜地,走向死亡。

      前来吊唁的人都为外婆惋惜,惋惜她对生命的草草了结,包括她的儿子,他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服毒自尽。葬礼上,我站在人群里嚎啕大哭,我憎恨自己只知道挥手道别,只知道转身离开,只知道来日方长,却不知道外婆正在一点点离我而去——我曾在外婆的枕头下摸出过那瓶毒药,我问外婆,她说是治头痛的药。我又将它放回去。可外婆能被死亡退回

来吗?我们曾在同一个枕头上头挨着头,我离外婆那么近,而外婆离死亡那么近。我抱着外婆,却抱不住外婆身体之外的更多东西。

外婆太累了,她一生被炊烟绑缚在儿女之间,最后她选择让死亡带她远走高飞。我们看着天空,任外婆化作的那缕青烟追随着她一生的炊烟飘然而去。

 

我一次次抬头,又一次次回头,天空空无一物如同身后的故乡。消散的炊烟把故乡连根拔起,把亲人枝分叶散,许多路走着走着就没法返回了。

从外婆离世起,我逐渐成了来路不明的人,母亲也一样。有天她坐在院子里剥豌豆,突然自言自语:我现在成了孤儿啊。那些青豌豆躺在豆荚里一颗紧挨着另一颗,剥开后分离散落,在一篮子豌豆里分不清哪颗与哪颗来自同一只豆荚。这让母亲感伤,她左右空空,无依无靠。更让母亲感伤的是,她未能把那缕炊烟从外婆手里接过来,让它断在了故乡。

炊烟离开烟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谁都不能例外。

舅舅一家年年来我们家拜年,母亲看着侄儿一年年长大,看着稚气娇贵的弟媳一年年变得沉稳朴实,看着最疼爱的弟弟一年年变得客气陌生,她端出瓜子糖果招呼着他们,转身走进厨房。每年的这桌饭菜母亲做得最用心,剩的却也最多。除了小孩一无所知,大人们都心照不宣,他们相互敬酒,一杯接一杯。后来,舅舅和母亲都湿了眼眶,都不言语。

我知道母亲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手足之情不能抚去她丧母的疼痛,时间之手不能平息她丧母的伤疤。每次遇到高兴的事情,母亲会说:如果你外婆还活着那该多好,所有的苦她都吃了,可甜一口也没尝上,就连最后……母亲沉默下来。外婆去世后,她离开故乡,外公去世后,她再也不肯回去。

母亲在城里有自己的家,她围着一双儿女忙前忙后仿佛忘了难过。可是,当她每天醒来做着我们的母亲时,不正是在重复着她母亲做过的事情吗?当我们一遍遍喊她妈妈时,她的心底难道不曾偷偷喊过她的妈妈吗?母亲只是表面若无其事,她的难过从来不动声色。从前,她还有母亲在炊烟里等她回去。外婆一走,她就没有了退路,只能向前,不停地向前。故乡于母亲是伤心地,是前半生褪下来的空壳。她情愿留在城里,把他乡当作故乡。

那么舅舅呢,他也难过吗?那时他刚刚组建了新家,当了父亲,他急于维护现有的喜悦,高兴得昏了头。现在,他真的醒悟过来了吗?他是外婆最小的儿子,也是外婆最疼爱的孩子,所以外婆才最在乎他说的每一句话。这些他都知道吗?还有舅妈,她现在也做了母亲,她懂得了粗糙的爱与精致的爱同样都是爱吗?还有弟弟,他生下来不久就没了祖母,他的一生里注定会比别人少了些什么,他从没见过炊烟,他的情感里是否会缺少真正的乡愁呢?

也许是酒将舅舅和母亲都软化成了童年时的模样,他们袒露出本来的面目,把内心的难过摆在桌子上,借着一碟碟菜回忆起从前,又哭又笑,令人动容。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出自同一个母亲的子宫,吃着同样的一日三餐长大的兄弟姐妹,到后来却都截然不同,心思各异。一年之中似乎也只有几顿饭的时间才能够让他们重新做回亲人,而剩下的时间大家换上各种身份和面孔面对各自的生活,又都变作了一个个成年孤儿:母亲,三个舅舅,两个姨妈,无一例外。我也想不明白当那座升起过炊烟的低矮房子年复一年地坍塌下去后,在他们各自的生活里逐渐升高的又是什么?是什么取代了炊烟又是什么让大家逐渐成为了难以亲近的亲人呢?

外婆离开后,岁月究竟对我们下了怎样的毒手?
 

多少年过去了,我脚步虚空迟缓地踏在城市里,我知道这里仍是他乡。尽管我在此长大工作结婚生子,可我的外婆没能看到,外公也没能看到,我许多至亲的人都没能看到,我是我生活的唯一见证者。只有回到有炊烟升起的故乡,我的脚步才会轻盈矫捷迫不及待。

在城市里偶尔也会遇到柴火灶里飘出的炊烟,每次我都要伸手去摸一摸,做出抓住它的姿势,但除了一手的烟熏味,什么也没有。我知道那是徒劳。可真的是徒劳吗?倘若那些炊烟被吸纳回来,又将从烟囱回到铁锅,从铁锅回到饭菜,从饭菜回到碗里、嘴里,那时炉灶前的外婆将会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外婆一生未能走出炊烟划出的半径,我难道不也一样吗?

 我从小就继承了母亲的乡愁。十二岁那年离乡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但凡需要回乡都由父亲一人独往。从外婆闭眼那刻开始,故乡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深埋了一切发光发热的事物,所有的夏天在一瞬间结束,我和母亲的脚步从此停止。生活还在继续,菜地里被外婆倒下时压弯的黄瓜藤还在开花结果,鸡群里的芦花鸡还在埋头嘀嘀咕咕啄着虫子,门口那只沉默的老狗还在半睁着眼等主人回来……这一切似乎和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

我们在城市里,脱胎换骨般生活。可我有时看看母亲再看看自己,仪态太端庄,鞋底太干净,普通话太标准,好像我们是为了忘却什么而刻意生活在这里,反而没有了一点城里人的底气。

本来我们就是半空中飘来的风筝。二十年里,父亲成了那根风筝线,他来回往返于城乡,把线放长了又缩短,缩短了又放长,让我们能清晰地感到自己被什么牵扯着。每次父亲从乡下回来,我会忍不住问:那个菜园子还在吗?那口水塘呢?里面还有没有鳝鱼泥鳅?他转身把一只大袋子打开,里面是晒得半干的鱼。

故乡一次次被父亲推至我们面前:新扒的花生,一麻袋红薯,一堆土鸡蛋,青皮橘子,喷香的芝麻油……有一次是一枝樱花,父亲说外婆家的旧址旁新建了一座樱花部落,花开得茂盛,游客极多;有一次是几包喜饼和糖果,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出嫁了;还有一次是用毛线钩的一双婴儿鞋,是舅奶奶托父亲带回来给我女儿的……母亲和我看着这些东西,听父亲三两言说着家乡事,内心汩汩流淌着翻滚着奔涌着的想念,最后上升成一汪热泪。

原以为我们已经与故乡一刀两断了,而事实上我们将永远藕断丝连。父亲用言语牵扯着我们,故乡用土地上的作物牵扯着我们,乡邻用热腾腾的挂念牵扯着我们。我们的身体在他乡飞着,心却被故乡拴着。

时隔今日,我们仍在享受故乡带给我们的福祉。我心底的炊烟从没真正消散过,它悄悄化作他物滋养着我。我的外婆也从没有真正去世过,她仍在炊烟里等我。许多年后我才突然明白过来,是那阵下不完的雨淋湿了我,是悲伤了蛊惑我,是城市遮蔽了我。

原来我不是没有故乡的孤儿,我的母亲也不是。
 

我说不出回去的路有多漫长。

我走了二十年,从三十二岁走到十二岁,我要回去牵住外婆的手。外婆,我想领你看看现在的生活。你看,你的女儿也做了外婆,有个像我一样的外孙女成天围着她。如果当时你能想到今天,会有一个重外孙奶声奶气叫你一声太奶奶,你会不会就此捱过去,活下来。现在你只是一个称谓,一黄土,一份久远的记忆。外婆,死亡缩短了你的日子,又在我的日子里把思念拉长。女儿叫外婆的时候,我在世上到处找寻你。我叫一声外婆,谁还会答应我?

外婆,你没有福气享受的生活,就让母亲替你享受,你艰难放弃的人生,就让我替你背负。但是谁来替我们承担你压在我们身上的思念?有时,我见母亲抱着女儿喂她吃饭替她打扇,又想起从前那些夏天。你在,外公也在,我们吃过晚饭,坐在月亮地里聊天,你摇着蒲扇给我讲一些老掉牙的鬼怪故事,直到露水下来。如今,你和外公躺在故乡的月亮地里。属于你的那缕炊烟,最后是不是化作了一缕月光?外婆,当那缕月光穿过茫茫黑夜照向我们时,我伸出手来,牵你回家。

从前,我们带走自己,把思念留给外婆。后来,死亡带走外婆,把思念留给我们。再后来,我们带着思念上路,把故乡搁下来。我曾以为我会把一生的脚步都走在他乡的路上,舅舅的一个电话又让我的脚步返回来了。他说按照外婆的心愿已经将老屋重建成了一座庭院式的小楼, 许多东西都保留着,以后我们回来还像从前一样。那时我正走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在电话的那头我听见早年的一只母鸡咯咯地叫起来,门前的那棵白杨树上又挂满了蝉鸣,那一截子烟囱渐渐热起来……

路把人送远,也把人迎近。二十年后的夏天,一群儿女沿着当初离开的路返回家乡,外婆早年站在炊烟下守望的身影正在一点点靠近……

当祭奠外公外婆的鞭炮纸烟散入黄昏,我拉起女儿稚嫩的小手,走上通往外婆家的路。远远地,我又看见一缕炊烟,像一只老狗的尾巴摇向我们,像一根绳子套住我们往家的方向扯。

我一阵眼热,女儿突然成了童年的我,我则成了年轻时候的母亲。一切重回到十二岁那年,我牵着女儿一路奔跑,穿过土坡、稻田和竹林,推开门,大声叫嚷着:外婆,我饿了。只见外婆笑着走出来,手拿一只鸡毛毽子,向我挥了又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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