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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屋场的女人

时间:2023-10-08 15:34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杨秀清    点击:

1

1989年的夏天,天气刚热,花屋场的杜英就穿上了一条好看的裙子。

有人说,这条裙子是黄色的,像田里稻子成熟的颜色。有人说,这条裙子是柿子色,像花屋场柿子树上熟后的柿子。

也有人说,都不对,这条裙子比谷子色要艳,也没有柿子那么红。花屋场的女人为杜英的这条裙子的颜色争论了几天,都没有一个准确的结论。最后她们用黄裙子一词代替。

不过是一条裙子,从理论上讲,它应该比东家娶媳妇,西家嫁姑娘,北家死男人,南家生小孩的事要小得多。可是,杜英的这条裙子实在漂亮,明晃晃的,像天上的太阳一般,灼着花屋场的女人们,惹得花屋场的女人们再也没有心思去谈论别的是非。她们眼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嘴里说到的,全是杜英的黄裙子。

这是一条半身裙,均匀地打着褶,闪光面料,比尼龙要厚实,比绸缎更有弹性,黄中透着桔的颜色比新娘子的红嫁衣还要亮。嗯,这绝对是花屋场的女人们见到的最好看的一条裙子。

二十八岁的妮丫想,杜英比自己都大上七岁,自己都没穿过这么好看的一条裙子,她杜英凭啥就敢穿这么一条明艳艳的裙子,凭啥就成为了花屋场里最耀眼的女人?她杜英要是个年轻的小媳妇也就罢了,关键是她不但是三个孩子的妈,而且也是到了黄脸妈子年纪,更重要的是,她那身段,腰粗得像皇桶,屁股大得像磨盘,就这么个本钱,也好意思穿出来显摆?

同样是三十五岁的风琴想,杜英真是不怕丑,一个农村婆娘,还跟城里女人学习。一转念,风琴伤感起来:我这辈子都没穿过一条裙子,眼看着我的好年华都没有了。有一个晚上,风琴梦见自己穿着像杜英一样漂亮的裙子,在山坡上跑着。山坡上盛开着好多花,在盛开的鲜花中,风琴还看到了当年与自己一起读书的国华。醒来,风琴又闭上眼睛,脑海里回放出当年在花屋场小学读书的情景。当年,风琴和国华两个人的学习成绩都好。风琴记得国华说他们两个一定要读书读出去。可是,小学毕业后,风琴的父亲就不让风琴读书了。风琴的父亲说,女孩子读再多的书也还是要嫁人的。风琴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花屋场,国华却是读了出去,成为了城里人。

很明显,花屋场的女人们个个都妒忌杜英的黄裙子。真正见到了杜英,又都笑着脸迎上去,杜英,快来让我们细细看看,你这裙子真是标致。

杜英笑着说,哪里,我胖了,要是你们瘦子穿上才叫一个标致。

确实标致,你这么一穿,又富态,又洋气,根本不像花屋场里的女人。

有人这么一说,花屋场的女人们再看去,还真是,杜英胖是胖了点,但还是有胸有腰,裙子的颜色不仅衬得杜英脸白,还有那两条平日里觉得粗壮的腿,也是白晃晃的,诱人得很。

有人问,杜英,你这裙子哪里买的?贵不贵?

杜英说,是跟着我家老孔到城里进药,经过一个店铺里相中的。当时,我一看见那条裙子就想要。也不对,我是见那个老板娘穿着好看我才想要,那个老板娘,嘿嘿,长得跟我一样,有些胖,我瞅着年纪也不小了,但是,人家穿着真是好看啊,所以,我就心动了。我当时就想,同样是女人,凭什么城里女人穿得,我们乡下女人就穿不得。你们摸摸这料子,穿在身上凉滑滑的,舒服得很。杜英说着,用手揪住裙子一角朝前递去。花屋场里的女人一边摸着,一边在内心里感叹着,妈的,这辈子我一定要像杜英一样穿一条这样好看的裙子。

好听的话说多了,就有人忍不住打趣道,杜英,这裙子不仅好看,也是骚气得很咧。

杜英笑,骚就骚,骚气的婆娘男人才喜欢。

风琴问道,这么说,你是专门穿给你们家男人看的?

杜英哈哈一笑,才不是呢,跟你们说,当时我要买这裙子时,我家老孔还不同意,我就气了,你不同意,我就偏买着穿了,我喜欢就行。你们看啊,我都三十五了,也没个好身段,好脸蛋,要是再不装个俏,那真是没什么机会了。

众女人哄笑道,就是,就是。

杜英的几句玩笑话,说到花屋场女人的心坎上去了。

花屋场这个地方,地处荆山山脉之中,标准的一个山间小村庄,远离城市,就连去往镇上,也是翻山越岭得半天。这里的生活一度封闭得很,如今有了电视,又修了些路,总算是可以把外面先进的信息带进来了。可是,那些守旧的思想依旧盘踞在人们的心里。说起来,花屋场也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粗俗乡野之村。曾经这里是荆襄古道必经之路,也有商贾、官兵从这里经过,而且这里也曾办过书院,出过有见识的文化人。但是,书院里读书的人都是男孩子,女孩子只有站在窗前为兄弟送饭的份。虽说解放后提倡男女平等,花屋场里的女孩子们有了念书的机会,但是往往都只是读个三四年级,会写一写自己的名字,算一算简单的账,就被家长们拉回了家。顶多也只是读个小学毕业。

女人们书读得少了,也就没有谁会思考人生,也没有谁想着去为自己而活。

毕竟不是旧时代了,花屋场里的女人们一直都藏着一颗扑腾的心,藏着一颗爱美的心。

2

每个女人回到了家,都对自己的男人说,我也要去买一条像杜英一样的裙子。男人们大都白了眼,说,你要是敢穿,我就敢打断你的腿。

风琴对男人九元说,不过是一条裙子,用得着你打断我的腿?

什么裙子?我看就只有婊子才穿呢!

什么婊子?难道杜英也是婊子?

你这婆娘,瞎说什么?杜英跟你们不同!

有什么不同?

她是孔医生的老婆,这十里八村的人都尊敬孔医生,所以,杜英也自然受尊敬,没人敢说她。再说了,杜英也时常跟着孔医生去镇上,去城里,你呢,你就是一个村里婆娘,要整那俏做什么?

风琴落下眼泪,哭道,我命苦,我跟着你连一条裙子也不能穿。我真是瞎了眼,怎么跟上你这么个男人?九元不但没有半点同情,反而吼道,哭什么哭?后悔了?有本事,有本事找你城里的国华去!风琴泼妇般地扑过去,你个没良心的,我十八岁就嫁了你,为你生儿育女的,如今你还要说这种话。

啪的一下,九元一巴掌打过来,狠狠地说道,我看你还没睡醒。风琴摸着脸,不甘地说道,我就是后悔了。

啪的一下,又是一巴掌。

为了一条裙子,风琴被九元彻底地打了一顿。

风琴的脸肿得老高。照镜子的时候,风琴看到镜子里是一张怪异的脸:脸一边高一边低,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皮肤有的黑,有的紫。不知为什么,风琴想起当年自己出嫁时的那张脸,也是这面镜子,镜子里的脸圆如满月,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眸子,红润润的嘴巴。当时,母亲还站在一边说,我家闺女好看咧,跟画上的人一样。如今,十七年过去,自己哪里还有当年美好的样子?风琴的心像刀子扎了般难受。自己才三十五岁呀,就已经没个人样,就已经没有自己美好的追求了,想到这里,风琴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在小学四年级那年,风琴的父亲因为哥哥的婚事,非不让风琴读书。来到学校的风琴也趴到桌上伤心地哭起来。国华走到风琴的身边,问她怎么一回事。得知原由后,国华自告奋勇地对风琴说,我要到你家当说客。就是因为这件事,两个人一度成为村里人谈论的话题,说两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小学毕业,风琴的父亲说什么也不愿让风琴去读书,而国华,也不知是因为村里人的风言风语,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也没来风琴家当说客。后来,国华到了乡里去读初中,风琴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再后来,国华又考到了城里的中专,两个人根本就见不上面,就算见面了,也不知说些什么了。记得那年风琴生了俏俏没多久,抱着俏俏到乡集买东西,碰见了国华。风琴看到国华,是那么年轻,那么青春,而自己浑身散发着奶腥味,所以她自卑地想躲开国华。国华迎了上来,问她是否还好。国华又说道,你变成熟了。在那一瞬间,风琴明白,不是自己变成熟了,而是变老了。自己再也没有往日乌黑顺滑的头发了,也没有光洁圆润的脸蛋了。风琴在十九岁那年,就觉得自己老了。风琴甚至明白,自己就是从那时起,会慢慢老成母亲的模样,老成一个自己都不愿看,自己都记不起自己的模样。

哭过了,回忆过了,风琴决定一个人去城里,买回一条和杜英一模一样的裙子。

天色刚亮,风琴开始动身。风琴担心自己手上的钱不够买裙子,所以就从家里带上了些香菇、木耳等山货,若真是差钱,也好将它们拿去集市上去卖了。没有车,风琴就步行着向山外走去。也不是没有去过山外,但是一个人踏着步子出去,确实还是第一次。风琴想,就先走到乡集吧,走到乡集看有没有车,若是没有车,再走去镇上,镇上到城里的车毕竟多些。

山里的清晨空气清新,宁静祥和。在霞光的照耀下,一切都是格外美丽。这种美丽,让带着五十元钱和山货的风琴,有一种奔向新生活的超脱和喜悦。反正,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风琴说什么也要做一回自己。

奔向前面那条美丽的裙子,忘记后面所有的不开心。风琴的步子迈得大而轻盈,还透着一种快乐。风琴想,原来,做一回自己是快乐的。

当年,风琴在爹的威逼利诱下,投了降,没有去为自己争取,所以她就只能过上了这种生儿育女,背靠大山的生活。

当年,花屋场还有一位成绩平平的女孩子小露,她执意要去读初中,她的父母也是不同意,她就在堂屋前跪了两天两夜,跪得膝盖乌青乌青的,最后还昏倒在堂屋里。见她如此坚定,她的父母这才松了口。露露去读了初中,成绩越来越好,最后考取了一所师范,虽然现在也只是在镇上当老师,但是人家的见识,毕竟是不同于花屋场的女人。就拿模样来说吧,今年春上,风琴见过露露,细皮嫩肉,斯斯文文,有模有样的,比自己看上去要年轻好多。露露手挽着自家的男人,亲亲热热地一同在街上走着,那样子,着实让人羡慕。在花屋场,女人们何时敢拉着自家的男人如此悠闲、如此亲热地走过?说到底,读过书的女人就是懂得生活。

风琴想,无论如何也要买回和杜英一样好看的裙子,就算是刀子横在路上,她也豁出去了。到了乡集,闻着油条、油饼的香味,风琴才发现自己赶了一早上的路,真的饿了。

风琴拿着刚买的一根油条,一边吃,一边走,可能是因为走急了,手松了,半根油条掉在了地上。风琴想都没有想,捡起油条,用嘴吹了吹,站在原地,大口吃完,将沾着油水的手往头上抹了抹,继续赶路。

虽然只是一根油条,但也算是填了饥饿的肚子,饥饿没了,人也精神了许多。风琴似乎看见前面有一条黄色的裙子在她的眼前飘动着。

真是好看!黄中透着桔,闪闪的,亮亮的,还打着那么多可爱的条状细褶。

杜英说,这叫百褶裙。风琴问杜英,真有一百条褶子?你数了没有?

杜英笑,唉呀,风琴,你跟我一样就是个乡下婆娘。我当时也问了老板娘的,有没有一百条褶子。老板娘说,哪里会有,这个百字,代表多的意思。杜英继续说,照我看啦,人还是要有文化的好,不然,别人说个百字,我们还真是当成了一百。后来,杜英又悄悄地贴在风琴耳边说,我回来还真是数了的,才五十八条褶子,可是你说他们怎么就叫成百褶裙呢?

杜英又说道,裙子打了褶,就好看得很。可是人打了褶,那就老了,人要是打了一百条褶子,就真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3

风琴走到镇上的时候,已是午饭时间。风琴向镇上的人打听客车的情况。镇上的一位大姐说,两趟车都走了。风琴又问,如果走到城里,要多久?大姐看了她一眼说,唉,看你淌汗的样子,也是赶了几十里山路来的吧,如果你要走到城里,先不说你走不走得来,就是走得来,也要走到天黑呢。风琴想,这可如何是好?虽说山居镇比乡集要大许多,热闹许多,但并不在省道、国道上,所以没有什么过往的车辆。风琴着急地问道,这可怎么办?风琴问话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眼睛里透着几分和气。

大姐说道,要不,你就在镇上住下,赶明天的客车。

风琴看了看天色,说,还有大半天呢,我还是走吧。

风琴走了没多久,就听到后面有人喊着,妹子,妹子。

风琴回过头,是刚才的大姐。大姐连跑带喘地说道,妹子,我家儿子要骑摩托车出去,他可以捎你一段。

大姐的儿子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平头,方形脸,中等个子。大姐介绍道,这是我家儿子冬子。

风琴撂开一条腿,叉坐在车上,手一时不知扶在哪,眼睛用余光瞟了瞟,然后把手反抓在后面铁质货架上。车子呼呼地响了两下,猛地一启动,风琴的身子朝后闪了闪。

坐好了。冬子在前面说道。

又一个转弯,风琴的身子向着左边闪了闪。风琴惊出一身汗来,唉呀妈,这摩托车也不是那么好坐的。

大姐,你就抱着我吧,山路弯弯,怕不安全。冬子在前面已经感觉到了后面风琴的危险性。

风琴迟疑。

又是一道弯路。风琴的身子又闪了闪。

冬子将车子停下来,回头说道,

抱着我!大姐,你若是落下去了,我责任可大了。

风琴不好意思地用手环住了冬子。这是风琴第一次抱住一个除了自家男人之外的男人,一时间,风琴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跳着跳着,风琴暗自讥讽道,止不定在别人眼里都成老妈子模样了,还矫情个什么?花屋场里结过婚的女人,也不是有多雅气,还不是常常凑在一起讲些荤话,还不是对着那些糙男人开个玩笑,但那都是同伴跟在身边的,说起来自然流畅。如今,身处异地,面对的又是一个陌生男子,所以,那种胆量和泼辣在这里一并消失了去。

大姐,你去城里做什么?

买东西。

冬子又问,大姐,你是哪个村的?

风琴说,花屋场的。

冬子立马回应,花屋场我知道,我媳妇有家亲戚就在花屋场。听说,花屋场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好看。我媳妇的那个花屋场表妹,从小就长得水灵,这不,就是因为漂亮,就嫁到镇上了。

风琴说道,哪个村没有好看的年轻姑娘。

冬子说,你们花屋场里的姑娘个个好看,这十里八乡的谁人不知。

花屋场里的女人之所以漂亮,也是有渊源的。清朝年间,一位受朝廷追杀的李姓官员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逃难到花屋场。当时,老官员病重,是花屋场的一户姓林的好心人家收留,精心伺侯。朝廷追至此时,这户林姓人家把老官员和两位小姐藏至山洞,后来,这户人家的男主人遭受毒杀,但是一家人始终是没有交出老官员。老官员感动这家人品格,将两个女儿许配给这户人家的两个兄弟。两个女儿成婚没多久,老官员病逝,两个女儿恪守父亲遗言:好好在山里过日子,绝口不提自己是官家小姐之事。一年后,两位小姐各自都生下一个女儿。待到百日那天,村里人来祝贺,只见两个小女娃粉雕玉琢一般,真是好看得不得了。过了两年,两位小姐又各自生都生下一个女儿,生下的女儿仍旧是像画上的人儿。十年之后,两位小姐一共为林家生了十个女儿,十个女儿个个柳叶眉,大眼睛,白皮肤,有几个还有可爱甜美的酒窝。村里人纷纷说,这林家的女孩子们都是仙女下凡。

又过了五年,两位小姐终于各自生下一个儿子。村里人想,这两位小姐生下的女儿个个像仙女下凡,不知生下的儿子可否俊俏。待到百日去看时,妈呀,两个儿子黑不溜秋,像是从地里扒出来的一样。但总归是儿子,也让林家人高兴。这个时候,林家大儿子却站出来说道,我们林家只要一个儿子就可以了,还有一个就姓李吧。同样是黑不溜秋的儿子,可谁知这李姓儿子却是聪明伶俐,在母亲的栽培下,从小就会四书五经,长大了已是知识渊博之人。

李姓儿子虽然有出息,但是官家小姐却不让他到外面,仍是留在身边娶妻生子。后来,李姓在花屋场枝繁叶茂起来,一直到现在,李姓倒成了花屋场的大姓。

这花屋场之名的来历,也是与李家后代有关。民国年间,花屋场的李慕成因能言善辩,替人打官司攒了些钱,于是李慕成就修建了一处大宅院,并在房前房后打了围墙,然后又在围墙的空地上,种植各色花草:金桂、紫薇、蜡梅、杜鹃、山茶、菊花、兰花、芍药……这里便成了四季花开、四季飘香的地方,也因此有了花屋场一名。后来,李慕成的儿子李少白从外面学成归来,在自家院子里开办了学堂,十里八村的人都把孩子送来读书,李家父子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越来越重要。解放后,各地方实行从村到镇的正规划分,花屋场这一带就正式命名为花屋场村。李少白住过的花屋场,村里人就用花屋场学堂一词代替。

当年官家小姐生下的女儿们,也都嫁在花屋场村,所以这么一来,花屋场的女孩子们都是漂漂亮亮的,让外村的男人们好生惦记。

二十年前,丹江口修水库,那里的人遵守国家政策南移。有一户姓刘的河南移民,生有六个儿子,他们不知从哪里得知花屋场女孩子漂亮的消息,不服从安排,私自来到花屋场住下。工作组三番五次来做工作,也未能说服他们,只好依了他们。这样一来,刘家的六个儿子就有机会与花屋场里的姑娘们搭话。其中有一个儿子,因为读了些书,嘴巴能言会道,很会哄姑娘们。这个儿子还吹嘘自己是一代帝王刘秀的后代,算得上是富贵人家。这个儿子居然还拍着胸脯表示,家中兄弟众多,可以匀出几个做花屋场的上门女媚。虽然起初花屋场的姑娘们看不惯他们蹲在门边用盆一般的大碗吃面糊,生吃大葱大蒜嚼得吧唧响的生活习性,终是抵不过他们的软磨硬泡,最后使得刘家六个儿子娶的娶,上门的上门,都与花屋场的姑娘们成了亲。

总而言之,这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花屋场的女人漂亮,都知道花屋场是一个好地方。

4

两个人闲聊了会,停下来。没有说话的风琴,坐在摩托车上,能够感受到风一阵阵地从耳边呼啸而过。

慢慢习惯坐摩托车的风琴,心绪也慢慢收拢起来。收拢的心便是一心一意地想着黄裙子的事。风琴想,买回黄裙子之后,我是明天就穿上呢,还是过两天穿上呢?我要是穿上,究竟有没有杜英穿着好看?忽然,风琴被一块黄色刺了眼,心也跟着猛跳了起来。那山腰是什么?怎么会飘动着一条黄裙子?心跳得厉害的时候,风琴扯开嗓子喊道,停——停车,冬子兄弟,停车。

车子戛然而止。风琴差点晃下去。

裙子。风琴喊道。

哪里?

山腰,前面山腰。

山腰怎么会有裙子?

有,冬子兄弟,你看,左边,左边的那山腰。

冬子笑起来,那是一块黄色的布呢,哪里是什么裙子?

黄色的布?风琴疑惑。

哦,是一面黄色的旗帜。一定是什么人插上去做标识的,大姐,你怎么会看成是一条裙子呢?再说了,谁会穿这么黄艳艳的裙子?

黄艳艳的不好看?

当然不好看,那么黄艳艳的,只有舞台上的人才会穿咧。

重新坐上摩托车,冬子说道,大姐,你跟姑娘们买裙子,可不要买这么鲜艳的,买个素净些的,再不成,买粉的也成,姑娘们也愿意穿,穿上也好看。

  风琴这回没心思听冬子的意见,心里疑惑起来:黄艳艳的不好看?可是,明明杜英穿着那条黄艳艳的裙子好看得很。风琴再次思索起来,嗯,那黄旗帜的黄和杜英黄裙子的黄,是有区别的。杜英的黄裙子透着桔,闪着光,打着褶,处处都有吸引人的地方。这么一想,风琴的眼前不断飘动着杜英的黄裙子,飘动着杜英扭动着大屁股的好看模样。

到了国道上的镇子,风琴下了冬子的摩托车。

冬子说,大姐,我只能捎你到这了,这里顺道进城的车多,你若是想今天赶回来,去了城里还得抓紧时间去买东西。

风琴谢过冬子,很快就拦住了一辆开往城里的客车。

城里就是城里,楼房、汽车、琳琅满目的商品,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风琴想,难怪现在的人都爱往城里跑,再看看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城里女人,哪个不是白白净净,穿戴齐整?城里的女人,没有几个不穿裙子的。看前面那个年轻姑娘,裙摆在大腿处,若是弯了腰,怕是屁股都露了出来。还有年轻的媳妇,也是连衣裙、半裙的穿在身上,勾出女人应有的优美曲线,她们走起路来,一摇一晃的,晃的是前面挺挺的胸,摇的是后面圆圆的屁股。这要是在以前,风琴是看不下去的,如今的风琴像着了魔似的喜欢看,认为这才叫女人。

找了好几间铺子,风琴也没有找见和杜英相同款式的裙子。那些铺子,密密实实地挂满了好多夏装,有花的,有单色的,有半裙,也有连衣裙,好多款式也着实漂亮。可是,再漂亮也不能走进风琴的心。风琴心心念念的,就只有杜英的那条黄裙子。再走进一家铺子的时候,风琴问起来,有没有百褶裙?老板用撑衣架从众多衣服里掀开,果真露出一条和杜英一样的百褶裙,只是这裙子是油绿色的。

风琴问,老板,有黄色的吗?

老板看了她一眼,说,这绿色要比黄色好看,城里人都时兴穿这个色,洋气。

风琴说,我还是去别家看看。

风琴终是找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裙子。它挂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中间,仍是那么打眼。风琴舒了一口气,仰着头看着这条桔黄色的裙子。

嗯,就是它了,它很快就是属于我的了。

就是这样的裙子,闪着光,打着褶。

风琴手拿着裙子,一边摩挲,一边问老板价钱。老板非常肯定地说道,最低四十五块,一分也不能少了。几轮讨价下来,风琴几乎哀求道,四十块吧,杜英刚买过一条,就是四十块钱。

老板问,杜英是谁?

杜英是我们花屋场的。

花屋场在哪?

花屋场离这远着呢。老板,四十块钱吧,我还要赶着去搭车回花屋场呢。

不行,我总不能做亏本生意吧。

风琴将手上拎着的袋子解开,对老板说道,这是我自家种的香菇、木耳,本想着去市场卖了换钱,现在我就用它抵这五块钱。

老板看了看,说,看大姐一片诚心,我就破例一回。

拿了裙子,风琴着急地奔向坐车的地方。

车子正在启动前行,风琴挥着手大叫道,等我,等等我。

风琴被售票员一把拎上了半开状的客车上。售票员说,大姐,你今天真幸运,刚才我们车子坏了,师傅修车耽搁了点时间,不然,你是怎么也赶不上车了。风琴将装裙子的袋子紧紧地抱在胸前,笑着说道,好,真是好。售票员觉得风琴的表情和语言有些奇怪,看了两眼,说,买票吧,大姐。

坐在车上的风琴脸上一直露着喜悦的表情,时不时低头看着抱在怀中的裙子,要不是怕车子颠簸,她真想把裙子取出来好好看一看,然后再数一数这条百褶裙,究竟有多少条褶子。

没有得到的时候,风琴是朝思暮想,如今得到了,仍是心神不宁。风琴想,这样好看的裙子,是不是也娇贵些,那么它是该用香皂洗,还是用洗衣粉洗?是用热水洗,还是用冷水洗?自己穿出去了,是不是和杜英一样敞亮自然?还有村里的那些婆娘们,又会议论些什么呢?这么一想,风琴就隐隐觉得明天的自己一定会迎来不一样的生活。

5

从镇上下了车,再走回花屋场。到家的时候,天上早已挂起一轮明亮的弯月。

九元板着脸问,这一天到晚的,去了哪里?

有事。风琴一边说,一边将袋子搁放在房间里的桌子上。

有什么事?九元追问。

风琴斜看了九元一眼,男人那张脸上到处写着蛮横无理四个字。本就大风琴四岁的男人也老了,在灯光下,九元脸上的沟沟壑壑愈发清晰。

我就不能有半点自由了?事事都得向你打报告?风琴的声音高亢起来。

也不知是从哪天起,风琴感受到体内有一股气要散出来、喷出来,大概就叫觉醒吧。当年,国华对风琴说过这个词,国华说,风琴,你一定要觉醒,不能浑浑噩噩地就这样过一辈子,如果你不觉醒,顺了父亲,不去读书,你就很快嫁了人,过着花屋场所有女人一样悲凉的生活。没有觉醒的风琴,还真如国华所说的那样,很快嫁了人,过着低眉顺眼的日子。这么多年过去了,风琴从来没有想过男人可以很温情地对她,也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反

正每天天不亮起床,然后到菜园摘菜,再回到厨房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吃过早饭,又开始洗衣、整理屋子,再去田间

地头劳作。每天都重复着昨天的生活,不同的是,自己在这种重复中老去,孩子们在这种重复中长大。

——九元咬着牙,狰狞起脸色,举起了手。

风琴迅速地挡了过去。

我什么?风琴仰着头说,又想打人是不?你还算是个男人吗?动不动就想打女人,我风琴是你娶回来的老婆,是要你疼的,不是嫁来让你打的。

你个婆娘,哪来的这些歪理?

什么歪理?如今俏俏和跳跳都大了,今天这事,要不喊他们来评理。

九元挥了挥手说,算了,今天这事不跟你计较了,睡觉,睡了觉明天再说。

到了床上,九元像是忘记了两个人的争吵,手不老实地向风琴摸过来。风琴不耐烦地扔开九元的手说,我今天走了一天的路,累得慌。九元忽地一下趴过来,说,怎么,去外面野了一天,力气用完了,只要你有一口气,就是我可以享用的女人。

风琴觉得九元像座山似的压过来。

风琴觉得自己真的累了,身上所有的毛孔与细胞都缩成了一团,瞬间又被九元压成了一张薄纸般的豆饼。

风琴不再说话,闭上眼睛,身子直直地挺着,任凭男人摆布。

……

第二天,花屋场依然是个明亮的晴天。

晴天里的花屋场,美得像幅画:天空是蓝的,地上是绿的。香水河里清澈的河水缓缓流动着,倒映出村庄的身影;田里的稻苗,正在抽出嫩黄色的穗子;山上的树木,叶子浓密成团。青翠的叶子颜色深深浅浅,形状起起伏伏;山间,不停传出鸟儿们婉转的叫声;草丛间,盛开着各种颜色的野花:兰花草、婆婆丁、野蔷薇、蒲公英……它们在山间慢慢地开,缓缓地吐着芬芳。

风琴拿出一块存放许久的洗衣皂,从香水河里挑回一担清水,倒进一个干净的白瓷盆里,然后坐在院子里,开始清洗新买的裙子。

泡在清水中的裙子,颜色更绚丽了。风琴捞起盆中的裙子,细细地闻了闻,香,香咧。风琴满心欢喜。

洗好,晾晒。

铺晒在条绳上的裙子,花朵一般绽放在院子里。

……

住在风琴不远处的妮丫推开门,看见门前的美人蕉盛开得更好看了:红色美艳,黄色妩媚。

妮丫从小就喜欢花花草草,尤其喜爱好种养又漂亮的美人蕉。美人蕉花朵大,颜色娇,花期长,这些都是妮丫喜欢的理由。小时候,妮丫总是听母亲讲起花屋场学堂的故事,讲起李少白的故事。妮丫问母亲,李少白是不是一个穿着一身白色长褂的好看男人,就像电视剧里的人一样?母亲说,我没见过真人,我想应该是俊着的一个男人。母亲又说道,李少白除了有学问,也爱种花,房前屋后种了好多花。妮丫说,我长大了就要嫁这样的男人。母亲指着她的头说,说什么呢?李少白论起辈份来,是你李妮丫的祖爷爷呢。

有个这样的祖爷爷,妮丫的心绪也就不同于花屋场里的一般女人。至少,她要把祖爷爷养花的习性廷续下去,不然,这花屋场还怎么叫花屋场?

妮丫书虽然没有读好,但也是读完初中才回到家中,也知晓一些人生之理。所以,在婚姻上,妮丫没有按照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实行自由恋爱,然后结了婚。婚后,和自家男人也算恩爱,可是,命运捉弄人,两年前,妮丫的男人开拖拉机从山坡上直接冲到山下去,丢了命。妮丫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寡妇。妮丫见着母亲一个人在娘家生活太过孤单,索性带着六岁的姑娘回到了花屋场。

有母亲罩着,她妮丫孤儿寡母的是非怎么样也会少些。

有时,母亲看着妮丫,也会叹着气说,你还年轻,日子还长,不能就这么陪我老婆子一辈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妮丫的心里就走进了一个人。他叫大壮,也住在花屋场。

大壮比妮丫小五岁,还带着一个两岁多的女儿妞妞。媳妇在一年多前和母亲闹了矛盾,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受尽非议的母亲也跟着喝了农药。可怜的大壮一下子失去了生命中两个重要的亲人。

男人就是男人,遇到天大的事也得将生活过下去。田间地头,菜园里、厨房边,处处都有大壮忙碌的身影。

妮丫是在香水河里与大壮开始有接触的。那一日,妮丫挑着两只木桶到香水河里担水,不知是路窄,还是路滑,妮丫一个踉跄,桶翻人倒,模样很是狼狈。大壮也在香水河里挑水,见着此景,大壮走过来,将妮丫扶起来,问,妮丫姐,不要紧吧。刚刚站起来的妮丫发现自己的脚扭了,哎呀地叫了声。大壮说,妮丫姐,我帮你挑吧。几十来斤的水,大壮挑在身上,跟挑着两团棉花似的轻松。出嫁前妮丫见过大壮,那时的大壮还是个屁孩样,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散发着男人味的壮实男人了呢?

妮丫跟在身边,第一次发现,有这么一个壮实的男人在身边真的好!也就是那一路地跟在身边,妮丫被大壮身上散发出来的年轻男人的味道吸引。在某个瞬间,妮丫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妮丫见大壮又当爹又当妈的,很是同情,同情之中,也会帮着大壮做些事情。大壮觉得妮丫是个女人,许多体力活还得男人来,所以两个人你帮我,我帮你的,就帮出了感情。可是,一个女人,找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男人,这在花屋场可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

本觉得不可能的感情,却像春天里的草,疯长起来。

那一天中午,妮丫帮大壮将他的女儿妞妞哄睡了,刚刚走出房门,迎头碰到大壮。四目相对,对出的是浓烈的渴望。

大壮一下子就抱住了妮丫,妮丫用手拒绝,别,还有孩子呢。大壮却抱得更紧了,那种让妮丫沉醉的男人味包裹过来,妮丫很快失去拒绝的能力。

有个女人真好!大壮搂着妮丫说。

我比你大五岁呢。

大五岁也好!

我老了,你还年轻!

大壮吻了吻妮丫,说,你不老,一点也不老。妮丫,我喜欢你,真的喜欢!

我是你妮丫姐咧!

你是我的妮丫!

……

6

大壮的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无疑,这种力气是让妮丫喜欢的,心动的。

大壮说,妮丫,我们结婚吧。

妮丫抹过脸上的汗珠,说,等等吧。

妮丫深知,若是她和大壮结婚,那必将是花屋场里的一个爆炸性新闻。杜英不过是穿上了一条好看的裙子,就搅得花屋场人心不宁,若是她妮丫再去嫁一个小五岁的年轻男人,那可怎么得了?再说了,大壮和杜英原本还是有亲戚关系的。他们两人的婚事,杜英肯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几年前,杜英将自己最小的妹子杜梅嫁给了大壮。杜英寻思着,大壮家虽然贫穷了些,但到底大壮模样不错,人还算老实,并且将妹子嫁在自己身边也好有个照应。可谁知,天天跑来跑去地照应着,却还是出了这档子事。所以,杜梅喝农药这件事,成了杜英心里的痛。杜英曾发狠地对大壮说,不准他再娶,要一心一意把孩子抚养成人。杜英说自古最毒是后妈,她可不想看着自己亲妹妹的骨血受到半点欺凌。

男女之间的好处尝到了,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收手的。妮丫一边矛盾着,一边又日日盼望着见到大壮的身影。尤其是晚上,妮丫多想正大光明地躺在大壮的身边,两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壮来找妮丫的时候,妮丫正在为门前的花朵们浇水。

大壮递给妮丫一个袋子。妮丫问,这是什么?大壮说,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妮丫打开袋子,瞬间抖落出一条颜色亮丽的裙子。黄色的,像油菜花的颜色。

大壮说,这才是黄裙子,你人瘦,皮肤白,穿上它一定好看。

妮丫将裙子捂在怀里,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么一条裙子。

花屋场里的哪个女人不想要一条和杜英姐一样的裙子,而且,你比她年轻,更应该穿。妮丫抿着嘴笑起来,满脸的幸福。花屋场里的女人都想要一条和杜英一样的裙子,可是,在花屋场,却没有一个男人为自己的女人买。听说风琴为了要一条裙子,还被自家男人揍得鼻青脸肿。妮丫抬起头,深情地看着大壮说,大壮,你会一辈子对我好吗?大壮将一只手搭在妮丫的肩上说,会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妮丫正想把头靠在大壮的怀里,听得一阵响亮的鞭炮声。

两个人同时朝着声音转过去。大壮放下手,着急地说道,完了。说完,大壮转身而去。妮丫跟在后面问道,什么完了?

大壮说,今天是杜梅两年的忌日。

大壮赶到杜梅坟地的时候,杜英正跪在地上一边哭诉,一边烧着纸钱。

我的妹子,你咋就这么苕呢?你走了,把男人让给别的女人睡,这不说,你那没娘的孩子,真是可怜得很!哎哟,我苦命的妹子啊!

姐,杜英姐,你别难过了!走到杜英跟前的大壮劝起来。

杜英一回头,扔掉手中的火纸,说,我怎么不难过,她可是我亲妹子,亲妹子!大壮,我听别人说你现在跟妮丫好上了,有没有这回事?

——

有,还是没有?

杜英姐,在杜梅坟前还是不说这事吧。

有,还是没有?怎么,敢做不敢认?

有。

杜英一下子站起来,朝着大壮的身上打去,好你个大壮,我妹妹尸骨未寒,你就和别的女人睡上了,你——你个没良心的,你对得住我妹子吗?

杜英姐,我,我——

我什么我?

杜英朝着大壮身上又是一阵乱打。

大壮站直了身子,说,杜英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打吧,怎么解气怎么打,可是,我的余生还长,我这又当爹又当妈的,也当得辛苦。

呸,什么辛苦,我看你就是想找个女人睡。

杜英姐,你能不能替我想想,能不能替妞妞想想?

想什么想,我想着那个妮丫就来气,我早就看出来了,她那满脸子的狐媚,在花屋场,有她那样的吗?还敢勾搭个小五岁的男人。

杜英姐,我们是真心的,她没有勾引我,我们彼此相许。

大壮跪下来, 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说道,杜梅,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当初你为什么要那么狠心抛下我们爷俩,如今,我也想给妞妞一个完整的家,我向你保证,绝不亏待妞妞半分。

收到黄裙子的妮丫,忍不住在家试穿起来。配着一件白底碎花衬衣,镜子里的妮丫看上去清爽而明亮,着实好看。好看是好看,妮丫可没有勇气像杜英那般穿出去。妮丫一遍遍地抚摸着裙子,想,曾经瞧不起杜英,如今又该是佩服她的勇气和胆量了。这几天,花屋场将她和大壮的事传得绘声绘色,只要她走过,就可感受到身边的人窃窃私语,更可气的是,还有人说她不仅勾搭比她小的大壮,连同村里的老男人也不放过。

过了几天,村里又出来流言,说是妮丫在亡夫家的村子里勾搭过有妇之夫,收不了场,所以这才回到花屋场里来。

这真是流言蜚语杀死个人。妮丫一下子病倒。

妮丫的母亲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说,这花屋场里的女人,寻个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是难。妮丫,你招谁不好,为什么要去招惹大壮?

满脸憔悴的妮丫说道,妈,难道你要我去嫁个老头子?

母亲露出难色,说,也不是,可,可大壮比你小五岁呢,这,这在花屋场里是没有的事。

妮丫倔强地说道,我不管,我就认了大壮。

母亲回看了妮丫一眼,你说得轻巧,你不管,你不管咋还病了呢?

妮丫两眼望着屋顶,不再说话。

母亲递过来一碗鸡汤,说,喝了它,喝了它好好睡一觉,睡一觉,醒了,也许什么事就都想明白了。

傍晚时分,大壮提着两瓶罐头来看妮丫。妮丫看到大壮的模样,一份亲切感油然而生,眼泪也止不住落下来。妮丫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大壮,这该如何是好?

大壮说,什么如何是好?你未嫁,我未娶,我们在一起又没有犯法,等你完全康复了,我们就结婚。

妮丫说,你不怕别人嚼我的那些话?

大壮说,我当然了解你,无论别人如何说你,我都是认定你了。

见大壮说得如此肯定,妮丫灰暗的脸色瞬间闪动出光彩来。

妮丫微笑着说,好,我信你,我也听你的。

大壮一把拧开罐头,用筷子挑出一块来,喂到妮丫的嘴边,说,这是你爱吃的黄桃罐头,快吃了它,吃了它,你的病就会一下子好起来。

妮丫张开嘴,咬了进去,说,真好吃。咽完最后一口,妮丫又说道,吃了它,我的病真的好了。

大壮又挑出一块来,说,好了就好,明天,明天晚上花屋场放电影,我们一起去看。

妮丫犹豫道,这,这不好吧。

大壮说,有什么不好,我们就是要让花屋场里的人都知道,我们是正大光明的。

妮丫咬着嘴角想了想,说,好。

7

第二天傍晚时分,妮丫果真觉得自己好起来:头不疼,脚不轻,整个人稳稳当当,清清爽爽的。妮丫想,人总是要迈出这一步的。妮丫索性穿上了黄裙子,还是配着那件白底碎花的衬衣。长长的头发梳得光光溜溜,扎在大脑后,脸上抹了乳液,蜜膏,又拿出紫罗兰香粉扑在脸上,脸上立刻白净了许多。妮丫对着镜子先是用舌头润了嘴唇,接着又用牙齿把上下嘴唇咬了咬。这是妮丫在做姑娘时候学习的一个美容方子,口液润唇,用力咬可以咬出嘴巴的红色出来。

 

果然,镜子里,妮丫的嘴巴呈现好看而富有光泽的浅红色,整个人光亮了许多。挺直了腰背站在那,此时的妮丫一点也不像是一个种地的女人。

妮丫想,城里女人都是自由地追求自己的生活,凭什么花屋场里的女人不可以?

妮丫知道,自己穿这么一身出去,再与大壮站在一起看电影,无疑是向花屋场里的人宣布自己和大壮的事。这一步,她必须得迈出去。

花屋场放电影,都是在花屋场老学堂处。曾经热闹的学堂早没了,但是当年李少白为孩子们休息娱乐所修整的一块草地还在,草地四周,曾经也是花团锦簇,但是李少白终身未婚,没有后人,所以房子一度闲置了些年。后来,因为房子不错,又因为学堂处在花屋场的核心位置,连同村委会办公也是在学堂不远处,村里就安排几个五保户住在这里。

 

五保户年岁大,也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精心打理,所以这里的美景早不复存在,倒是那一棵百年桂花树,年年秋天开得清香扑鼻。花屋场学堂这一块空草地反倒成了村里开会、放电影的好地方。

山里封闭,交通不便,难得有一场好电影,花屋场里腿脚灵活的大人、孩子,都搬个小凳子前来。

风琴也决定去花屋场学堂看电影。正好,那个讨厌的九元去了镇上,还没有回来。洗个澡,穿上新裙子,再梳理头发,心情愉悦的风琴唱起小曲来。想哥哥里想死个人,我穿上裙子去看电影……

新裙子买回来好几天了,风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穿出去。平时要下地干活,在家喂鸡喂猪的,风琴总不能穿给它们看,她也不能有事没事地穿着新裙子在花屋场瞎溜达。

如今,看电影穿上它绝对是一个好机会。

不能去早,去早了,场子里没啥人。也不能去晚,晚了天色暗了,就算你穿得跟个太后似的华丽,别人也看不见。要抓住时机,在有人的时候,也能看得见的时候,她就出现在那些女人们眼前,她得像杜英一样晃一晃花屋场婆娘们的眼睛。

这样一想,风琴止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还是来早了。

场子上没有什么人,只有几个住在附近的上了年纪的人,早早地搬个凳子,抢占了最好的位置。风琴想,也怪自己,那么狭窄的田间小路,三步并做两步走,跟赶集似的就赶到了这里。你看,场子里连那播放机也还没有摆放在场子上。场子上,只有一块白布杵在那。

穿着黄裙子,站在白布边上的风琴打眼得要命。风吹来,不仅白布呼呼地响起来,风琴的裙子也是左右摇摆。呼————,一阵旋风,差点掀起风琴的裙角。风琴赶紧用手捂住裙角。难怪别人说穿裙子骚气咧,你看一个不小心,大腿都要露出根来。还是穿裤子实在,不管风怎么吹,两条腿都不会露出来。可是,女人穿裙子就是好看,穿了裙子的女人才像是女人。穿着裙子的风琴,心思复杂,人也是四处张望。盼着人,又有几分害怕人来。不知是紧张,还是咋地,风琴觉得肚子一阵微疼,有上厕所的感觉。

仅仅只是上厕所的工夫,风琴再次回到场地上的时候,已是热闹一片。

有不熟悉的人在打量风琴。风琴低下头。低头走路不好使,这不,一下子就撞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国华。

他还是那么周正。

风琴。国华叫她。

风琴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怎么也来了?

国华说这次回来,是因为母亲病了,所以他不能看电影。风琴问,严重不?国华说,还好吧。风琴说,改天我去看看。

看着离开的国华,风琴这才看四周。本来自己穿上裙子就怪不好意思,刚才又站着个周正的男人,指不定有人会指指点点。可是,她发现那些熟悉人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她的身上,而是一起朝着一个点看去。那个点,就是妮丫。妮丫也穿着一条黄裙子。妮丫的黄裙子,才是真正的黄色,像油菜花似的黄,衬得妮丫可人得很。更要命的是,妮丫和大壮手牵着手站在一起。

有人说,这,这,哪里是花屋场里的男人和女人的模样,完全就在搞城里人的那一套。

风琴急忙搜寻杜英的影子。风琴知道,这样的场景,杜英一定是生气的。

大壮,妮丫!

杜英拔开人群,风一样地旋进来,大声说道,大壮,你可对得住我妹子?

大壮想要抽出手来,妮丫反过来紧紧握住。

杜英狠狠地瞟过妮丫,说道,就知道是你这个狐媚子害的。

妮丫十分镇定地说道,我和大壮有权利选择新生活。

杜英霸道地对妮丫说道,大壮娶谁也不准娶你!

妮丫问,为什么?

杜英挑起眉眼说,不为什么,就是不准。

电影开始的时候,杜英和妮丫之间的争吵也没有停止。风琴看着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拉过杜英说道,走吧,杜英,都放电影了。

电影是看不成了,风琴陪着杜英行走在乡村小路上。

夜色中的花屋场,流动着阵阵暗香,有花的香,草的香,稻苗的香,还有香水河里的河水香。可是,这么多好闻的香味,也赶不走两个女人心中的烦恼。

杜英一直在嘀咕,唉,凭什么,凭什么大壮就看上那个妮丫呢,又黑又瘦,像根竹杆似的,哪里有我妹子好看呢,白白胖胖的,笑起来还有酒窝呢。唉呀,我可怜的妹子。

风琴的心里也浮现出杜英妹子杜梅的模样,白白的,还真是讨喜,可是,可是她怎么就那么想不通呢,这不,白白把自家男人拱手让给别人了吗?

我就是不稀罕妮丫,看她那样,还会对妞妞好?

可我听说妮丫对妞妞不错。

屁,那都是装的,最毒是后妈,我才不相信她。

可是,大壮那么年轻,总不能不找个女人吧。

又一阵风吹来,香味浓郁地扑过来,杜英和风琴都止不住打了个喷嚏。

两个女人齐声说道,妖风。

 

8

杜英约风琴去镇上的时候,风琴怎么也找不见自己的新裙子了。风琴找来俏俏问,是不是你偷偷拿去穿了。俏俏肯定地说道,我才不会要,我要穿,也要穿属于自己的新裙子。

风琴奇怪起来,难道这裙子长翅膀会飞?看着风琴着急的样子,俏俏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真相:裙子被九元烧了。

风琴在屋后看到被烧成灰的裙子,肺都快要气炸了。这是什么男人?不会说好听的话,不会哄女人,不会疼女人,这些也就算了,还把我最喜爱的裙子都烧了。风琴走进屋子里,从壁缝间取下一把厚实的砍刀,朝着西坡边赶去。

西坡边的旱地里,九元正在扯杂草。

风琴大叫一声,九元。

九元一见风琴的架式和神情,知道这次真是闯了大祸。可是,他有他的理由。不,有理由也得先躲为妙。就这样,风琴手举砍刀,在旱地里追着九元跑了一圈又一圈。

九元,你个杀千刀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九元,你知道我这条裙子花了多少力气才买到的。

九元,我要跟你离婚!

跑累了,也追不上九元。

风琴将砍刀一把扔在地上,说,九元,我就是穿一条裙子怎么碍你眼了?

九元在另一端喘着气说道,你就是想穿上裙子去见国华。

风琴一下子站起来,叉着腰说道,九元,你跟我听好了,我和国华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再无理取闹,要不我们离婚,要不我就死给你看。说完,风琴转身离去。

在花屋场,离婚还是个新名词,新事物,风琴不知如何去做。风琴开始绝食。躺在床上,不洗也不吃,也不愿说话。

风琴躺在床上,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真是没有什么美好的事情,除了和国华一起读书的日子,风琴还真是没想起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有意义的,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绝食第一天,九元端来了一碗粥,风琴不喝。绝食第二天,九元端来了一碗粥,风琴不喝。俏俏也端来了一碗粥,风琴也不喝。绝食第三天,媒人来为俏俏说媒。风琴说不见。媒人就到了风琴的床边,然后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条被九元烧毁的一模一样的裙子。媒人说,姑娘家,就是要嫁得好人家。媒人靠嘴说吃饭,对方的儿郎自然夸成了人见人爱。

风琴说,俏俏还小。媒人说,小什么小,都十六岁了。好人家,要趁早订着,不然是错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风琴说,容我想想。

媒人走后,风琴喊来俏俏,说是帮她找了门好亲事。

俏俏嘟着嘴说,你不是想早早把我嫁出去省事?

风琴说,姑娘家迟早要嫁人。

俏俏说,那你为啥要绝食?

风琴说,我忽然觉得过得没意思了。

俏俏说,你都觉得没意思了,为啥还要我去过你那样没意思的日子。

风琴问,那你想怎么样?

俏俏说,我想去读书。

风琴说,乡集中学没了,你去哪里读书?

俏俏说,我不想像你一样过得可怜。

风琴问,我可怜什么?

俏俏说,难道你不可怜?嫁了不喜欢的人,过上自己不喜欢的生活,还不懂得争取。

风琴坐起来,对俏俏说,你去,你去把饭菜给我端来。

吃了饭,人立马恢复力气来。下了床,洗了脸,梳了头,风琴朝着香水河走去。

俏俏赶过来拉住风琴,问,你要去哪里?

风琴笑着说,俏俏,你放心,我不会咋样了,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俏俏说,我也去。

风琴看了一眼流露出担忧之色的俏俏,心里猛然间升起一股疼惜。要是自己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指不定俏俏和跳跳的日子苦成什么样。记得很早以前,母亲对自己说过,做女人的,就是为自己孩子活着,为自己男人活着。为男人而活的观点,风琴听起来就有气,可是为孩子而活的观点,让风琴的心像棉花似的软起来。风琴摸了摸俏俏的头说,好。

夏天里的香水河,清澈透明,散发的香味也是一年之中最浓郁的。

在花屋场,可以喝香水河里的水,可以在香水河里洗澡,但是绝不可以在香水河里投河。凡是投河的人,都不准葬在花屋场,用草席裹了,统一丢到十几里外的深山乱岗之中。

花屋场里的人珍爱香水河咧。

珍爱香水河的花屋场人,还是有好多不珍爱自己生命的。这些年,花屋场没少喝农药、抹脖子的女人,夫妻争吵、邻里争吵、婆媳争吵,都会出人命。

母亲说,每个人都会面临许许多多的坎,山里人爬坡上坎是常事,哪有什么过不了的坎。风琴想,自己也是爬了坡过了坎的人,为什么心中还是有无限的苦闷,对未来的生活没有半点美好的幻想呢。

风琴想起国华说过的理想。风琴问俏俏有没有什么理想?俏俏说,读书的时候老师让我们说过。风琴问,你当时说的是什么?俏俏笑着说,我当时的理想是当空姐。

为什么?

俏俏指着天空说,你说人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是不是很神奇?而且,我还听说,空姐都像仙女一样好看。老师说,在天上看地上的人啊,事啊,都像蚂蚁一样,都是微不足道的事。不过,妈,你站在这里,我从天上一定可以看见你。

为什么?

因为,你都刻在我的心里了咧!

风琴发现俏俏说的每一句话,像国华说过的话一样好听。所以,在这一瞬间,风琴明白,自己是不可以指挥俏俏未来的生活。风琴停下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俏俏。这个俏俏,竟已高出自己头来,黑黑的眸子,饱满的脸蛋,还有胸,也挺了起来。

风琴在内心里感叹道:已经是一个好看的大姑娘了!

晚上,风琴很认真地烧了饭菜,将自己吃得腰圆肚圆。

风琴绝食的事情没有继续下去,却弄得花屋场里的人尽皆知。有人说,风琴要和国华结婚,所以要和九元离婚,九元不同意,风琴才绝食。本来是妮丫和大壮两个人成为花屋场里的热点,这下可好,风琴也成了花屋场的热点。

风琴问俏俏,花屋场里的人还说了些什么?

俏俏说,你理会他们做什么,过好自己。

俏俏又对风琴说,我想去镇中学复读,如果不行,我就到城里学手艺。俏俏刚说完,媒人又笑嘻嘻地出现在风琴眼前。媒人说,男方在等回话。

风琴从屋里取出媒人先前送来的裙子,一把塞过去说,你回吧。

媒人从怀里抖出黄色的裙子,说,这裙子你也不稀罕了?

风琴非常肯定地说道,不稀罕。

媒人刚走,杜英满脸着急地赶过来,说,国华的母亲走了。

风琴问,什么时候的事。

杜英说,两个小时前,我家老孔在旁边看着吊气的。

风琴想,说好的去看一看国华的母亲,因为自己绝食,把这事给误了,不曾想,人就这么快走了。

风琴问,啥时下葬?

还不知道,怎么也得等国华几兄妹回来再——说吧。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阵响彻天际的鞭炮声。

9

花屋场走了一位让人尊敬的女人。

说是尊敬,是因为国华的母亲一共生了六个孩子,竟然让六个孩子都走出了花屋场。在花屋场,好多人都说国华的母亲年轻时具有官家小姐的气质,人长得大气端庄,又识字,又知书达理。不仅如此,身上还具有花屋场女人的勤劳。

国华的母亲在四十六岁的时候,国华的父亲走了。算起来,国华的母亲一个人已经过了二十个年头。早几年,国华和兄弟们都有意接母亲进城,国华的母亲怎么也不肯,说是在花屋场住习惯了。国华的母亲说,她习惯了吃香水河里的水,习惯了闻花屋场里的花香,习惯了看鸡飞狗跳的生活,也只有在这里,才可以回忆出孩子们往日可爱的的模样。

在风琴的记忆里,国华的母亲是和别的女人有一些区别。说话很中听,也有道理,更重要的是,她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房前屋后,也收拾得齐齐整整。

风琴还曾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国华的母亲和李少白好过,因为是表兄妹关系,所以没能成姻缘。风琴敢肯定就是这个原因,国华的母亲也是极爱种花,所以国华的家,和李少白办过的学堂一样,花香满屋。

风琴想,若是国华的母亲和李少白生活在一起,那一定是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幸福而美好。可是,在风琴的记忆里,国华的母亲从未有过忧郁和埋怨之色。说好的要去看看这位老人的,自己怎么就没去?风琴越想就越后悔,越想越觉得国华的母亲真是花屋场里不简单的女人,或许,自己的那些苦闷和烦恼都可以找她问问呢。

国华母亲的丧事办得十分隆重。只是,人一走,那座曾养育过国华兄妹六人的五间瓦房便被一把大锁锁起来,那些本还绽放着的花花草草,似乎在一夜间,都萎了下去。

头七那天,杜英找到风琴,要一起去。

风琴说,九元那个杀千刀的,肯定不让我去。

杜英说,我有事找国华。

风琴问,什么事?

杜英说,你是想你家俏俏读书,还是嫁人?唉呀,那个杀千刀的媒婆,也为我家思思说媒来了。我家思思还小,怎么去说婆家?

一年前,乡集中学就处在摇摇欲坠之中。半年前,俏俏班上的老师生病,代课老师有一下没一下的,所以班上的孩子们中考没考上什么分数,最后什么学校也没的读。初一初二的学生,可以直接去镇中学接着读,可是初三毕业的学生,是没做任何安排。

杜英说,国华在市教育局工作,找他准没错。

风琴说,好,你等我换件衣服。

风琴和杜英赶过去的时候,国华却已离开,说是市里一所学校发生食物中毒的事,所以他要赶回去处理。

杜英说,这关系着咱们姑娘的大事,过两天我们去城里找国华。

风琴还没出门,就被九元堵在门口。风琴说,我是为俏俏读书的事。九元说,不管你为啥,就是不准去,除非你杀了我。说完,从身后拿出一把菜刀,递给风琴。风琴生气地瞪着眼睛,说,你想让俏俏跟我一样,一辈子嫁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过着窝里窝气的日子?

九元听到这话,恼起来,好啊,你就砍了我,砍了我,你爱咋样就咋样!

风琴一把接过刀,举过头顶。风琴紧紧地握着刀,牙齿咬得咯咯响,心里骂道,狗日的九元,敢威胁我,将我的军。

紧要关头,俏俏出现在两个人面前。俏俏拉过风琴,说,妈,你就让杜英妈妈一个人去吧,她办好了,我一样可以去读书。风琴看着眼前不要命的九元,忽然想笑。算了,总不能弄出个人命来吧。

风琴把菜刀扔在地上,对九元说,不去就不去,俏俏没书读,我再找你算账。

杜英就是能干,很快就带回俏俏和思思可以去复读的消息。接着,杜英又皱起眉头,说,虽然可以去复读,但是她们不能考中专,只能考高中。九元叭叭两口烟,将不能再吸的烟头丢到地上,用脚一边碾,一边说,读了高中,要是考不上大学,那不白费功夫,就算是考上大学——九元掰出手指算了算说道,那不都二十好几了,我的天,那还怎么嫁得出去?

风琴瞪了九元一眼,说,这事你说了不算,得俏俏做主。

俏俏站到大人们跟前,肯定地说道,读,我一定要读。

杜英哈哈大笑,说,跟我家思思说的话一个样。

杜英拉着风琴说,这年月的孩子,比我们当年都有主见呢。

月底双日子,妮丫和大壮要办喜宴。风琴问杜英,去不去喝妮丫和大壮的喜酒?杜英说,去就去。风琴又问,你怎么又同意了。杜英说,谁让妞妞都认可妮丫呢,我寻思着也该让妞妞有个妈呀。

风琴笑着说,我知道你杜英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鲜花盛开,喜气洋洋,一对恋人,终成眷属。议论纷纷的事,成了事实,花屋场里的人就不再议论什么,甚至还将他们的事搁放在心里,成为一个正面典范。尤其是花屋场里的女人,对妮丫的轻视,变成了佩服。

风琴和九元的生活,还是那样继续着。在别扭中吃饭,在别扭中睡觉。风琴想,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过下去,好好种地,好好劳动,再换些钱出来,供养孩子们读书。那一日,天热得出奇,风琴在芝麻地里扯完杂草,就跑去一边小解。裤子刚系好,露出的脚踝被什么扎了一下,风琴低头一看,是一条青蛇。风琴大叫起来,九元,九元——

九元急忙赶过来,撕下身上的衣服,系在伤口处,然后低下头,用口吸起来。

九元及时吸出毒汁。风琴无碍。可是,九元却不小心中了毒。孔医生和杜英赶来的时候,九元嘴巴乌青。风琴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拉住杜英哭起来,杜英,我家九元,九元是为了救我咧。杜英,杜英,我家九元可不能有事。看着哭泣的风琴,九元笑起来。他拉住风琴的手,说,风琴啊,你不想我死?风琴握住九元的手,说,杀千刀的,谁要你死?

所幸中毒不深。九元幸免于难。

风琴忽然明白,十多年的日夜相守,她对九元早已有了深深的情感,而九元,无疑也是爱她的,只是,这个山里汉子,很多时候不知道如何表达。

本是让风琴忘记的黄裙子,一个星期后,九元将它交到风琴的手里。

九元说,我不该烧你的裙子,这条,算是我赔你的。看着穿上裙子的风琴,九元憨笑着说,花屋场里的婆娘们,就是爱俏。

那天,风琴穿着黄裙子去花屋场学堂挖花苗。风琴在花屋场凉亭遇见国华。国华说,这次回来是为母亲烧五七,顺便替母亲到花屋场看看。

风琴问,她老人家还想着花屋场?

国华说,是想着,但不是那个想。

那天,国华对风琴讲了一些关于他母亲的故事。

国华的母亲在父亲走后,他们几个孩子曾担心母亲会找到李少白,国华的母亲却说,她这辈子只会跟他们父亲一个人。国华说他的母亲在她少女时代,对李少白更多的是仰慕,而父亲才是母亲这一生中最值得托付的人。母亲之所以想着花屋场学堂,是不想这么一个好读书的地方消失了。国华还说,她母亲其实是花屋场里一个很有代表的女人,勤劳,纯朴,还有自己的思想,懂得去爱人,懂得去爱身边的一花一草,是一个将每一天都活得明白的女人。

国华最后说道,母亲走了,我回花屋场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我现在站在这里,看眼前的山,看眼前香水河里的水,看眼前的花花草草,真是好。回不去的生活,留下的都是美好。

国华转过头来,用着略带感伤的眼神看着风琴,说道,我说的这些,你也许不明白。

风琴吸了一口花香,不急不缓地说道,我也许明白。

那天的傍晚,风琴第一次和九元一起到香水河边担水。在香水河边,风琴发现草叶上,立着好多只蜻蜓,它们都有一对扑闪扑闪的好看翅膀。翅膀的颜色,像极了杜英、妮丫、还有自己裙子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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