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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王大堰的路(节选)

时间:2023-08-12 16:09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邓德玉    点击:

我翻越着那一道山坡,坡地上一丛一丛的野菊花绽出耀眼的金色,但显得此地越发寂静,仿佛荒芜人烟。一股危险带着杀戮的气息弥漫在不远处的村庄。突然,金黄的茅草一阵瑟瑟作响,一只野免一蹿,发出一声尖叫,消失在另一片茅草丛中。
我的眼前,是拦腰被劈成一半的野兔后半身,躺在一丛落掉叶子的荆条丛旁,在泥土路前的约五米远的距离,野免的上半身出现了,它的眼睛无神、嘴巴张开,在无声地哀呜。它的内脏连同血液零星地散落在劈成两半的躯体之间。
我继续赶路,再行两米远近,一只乌龟背上的壳被利器砸得粉碎,它的四肢直愣愣地挺在地上的血泊中。远处,两只黑色的老鹰在低空中徘徊,伺机啄食腐食。更远处的农田早已收割稻子或芝麻与大豆,显示出一片收割后的疲惫与荒芜,但遇有一个农人,肩扛着铁锹似乎在匆匆赶路,或猛然奔跑,倏忽藏匿在沟沟坎坎之中;再见远处一个田间扶犁的农人,驻足眺望片刻,但见时,仅有铁犁伫立,留下一头拉犁的黑水牛兀自张望。人人如风中之鹤,人人自危。
终于,我走近了人家村户,但是户户大门紧闭,偶尔可以听到闻鸡鸣狗吠。那狗的叫声如一串警铃,十分尖锐 ,而公鸡的啼鸣,亦有警告的意味。
在我的前面,我看见了一个人,提着一把大刀,偶尔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在寂静的村庄里,显得异常放肆而狂躁,继尔是恐怖。我看见他,距我五百米远的地方,抡起大刀,一只橘猫发出一声惨叫,但是,他却扔下了大刀,双手抱住了提起的右脚,在原地蹦蹦跳跳。
可能是大刀落下来的一瞬间,砸中了他自己的右脚。尔后,他再抓起放在地上的大刀,一瘸一瘸地前行。
我一阵急促地奔跑,但是晚了,在我距他约两百米远的地方,他拾起地上的大刀。老天给我的好运已错过,现在,我只好与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但感觉得到他精神的异常亢奋,因为杀戮的气息已从他的周围像寒潮一样弥漫过来。虽然他行走已是不便,但并不妨碍他继续挥舞大刀,一只横行公路的小黑猪发出一声怪叫,倒在地上,血流一地。再行五米左右,我的手心也开始冒汗,因为,他的大刀又挥舞起来,砍折了路边的一颗小杨树。
此时,一只黄狗站在不远处望着他狂吠,吠声尖锐、恐怖,但他只是加紧了脚步,骂了一句脏句,那狗呜咽一声,夹着尾巴逃走了。
突然,正是那狗逃走的方向,一条小路上,一个人急急奔来,挥舞的着手臂,大叫:“吴……小吴同志……”来人从小路转到大路,正面奔跑,冲向提着大刀的人。
来人正是朱棣康。
朱棣康气喘吁吁,面红耳赤,那一帽雷锋帽也飞在空中,但空气中并没有风。他似乎顾不上他那一顶遮羞的帽子,或者,似乎并没有觉察到帽子飞走,高声道:“小吴——书记——”他终于叫出了此人的官衔,“我正在找你盖章。我家的小宰相——这个败家子惹上了大麻烦事,救命的事呀。我这后爹不得不救他。我打算上诉,得让你在这诉状上盖章——吴书记——吴书记——”朱棣康一声声地叫着,声音里分明有了请求甚至哀求的语气。他在提刀的人面前站定。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冷气。
此时,天空明亮,白云飘过蔚蓝的天际,在地上投下一处暗影。无鸟嘀鸣,无虫唧唧。天地之间,只有朱棣康呼哧哧地喘气声,像一匹奔驰的喷气式老式火车一样在提刀人面前紧急刹车,他只好躬着身子才不至于撞倒面前的人,而他光秃秃的额头,已经碰到了那一把大刀的刀刃,且大刀一动不动,额头一动不动。
我移动脚步,呈45度的夹角逼近他们。我的汗水从额头滴落在地上,脑子发出轰隆隆的鸣响。
约两分钟,我仅仅挪动了约两米的距离。那一块云的投下的暗影已移动到两人的身体人侧。
明亮的阳光下,我看见朱棣康抬起额头,那额头亦是血肉糊糊的一片,血液分成几股往脸颊下爬,像是几条粗细不均的血蚯蚓,或血蚂蝗在挣扎。他的那一双单眼皮,清澈中透中惶恐,猛地睁大了,瞪圆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甚至眼神紧盯着那一把粘着血迹的刀,刀刃上还滴着血液,他惊慌失措地发出一声瘆人的怪叫,扔掉了手中的诉状,那两张绿方格的薄纸片,在空中飞出响亮的声音,翩翩落在一丛短荆条丛中。
我想完了,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朱棣康把自己送到了屠刀之下。
“快——”我喊,但嘴巴张开,且没有喊出声音。事后,我专门登门拜访心理学家,才知道,人在异常紧张的状态下,会失语,或者把心里想要说出来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出来。此时,我觉得我完全失去一个侦探的能力,就像在噩梦中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朱棣康葬身于凶手的大刀之下。
我看见他的双手紧紧地攥着大刀,几根手指的关节呈青紫色,他用力过度以至于血管偾张,那一把沉重的大刀被举起来……朱棣康猛地尖叫了一声,他跪了下去,匍匐在他的脚下,嘴里发出啊呀呀地感慨,尔后才吐出话来:“你的脚……右脚受伤了……可严重!”
紧接着,他脱下了他身上的列宁装,双手忙碌,非常利索地把列宁装撕成片条。他撕蓝棉布列宁装时,呲牙裂嘴,棉布的声音嗞嗞地响声。他三下五除二,把他的右脚连着解放鞋一起裹住了。尔后,他抬起头来,看见他仍然举着大刀,那刀在空中迎着阳光闪烁,颤颤巍巍。
“怎么了,你这是干什么?”朱棣康说,非常纳闷的神色,伸出一双手臂,攀着他举起大刀的左手臂往下拉和拽。那一把大刀在空中晃了晃,颓然下垂,“咣啷”一声,落在坚硬的泥土路上。
我急忙奔过去,双手抱起那一把大刀。
此时,朱棣康似乎在看见了我,再看看他,满脸的疑惑,道:“谢侦探,你怎么在这里?”
我道:“是,我在这里。”但是我根本不清楚,我是不是吐字清晰,因为我浑身冒汗,几乎在深秋的天气里汗湿了全身。
朱棣康再看看他,道:“这是怎么了?吴……吴书记,你告诉我——”
吴立志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滚——”他骂了一脏话,趔趔趄趄地走了几句,再骂骂咧咧地躬腰一把狠狠地扯下了缠脚的布片,把它们用力地甩出去。尔后,他还是一趄一拐地走着,拐了一个弯,上了一条小路,再嫌烦脚上的破鞋子走路费事,脱下了那只破解放鞋,用受伤且仍血流不止的脚,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小路上。它正是朱棣康刚才跑过来的路,吴立志行走的方向,通向王大堰。
朱棣康十分诧异着望着吴立志,面向我道:“怎么……吴书记……怎么成这个样子?”朱棣康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而是想起了他那命根子似的上诉状,慌张地奔过去,瞅着身子,在荆条丛中抓起了那些薄薄的信笺纸,一面叹息着追上我,道:“啊,乱了……又得重新写,又……”
我一把扯过他手里的破信笺纸,揉成一团抛到光秃秃的稻田里,道:“用不着它们。”
“什么?”朱棣康大叫,紧跟着我们后面。但随后,朱棣康忘记了救他养子的上诉状,被这个吴立志的行为惊得目瞪口呆。 
“天啊,”朱棣康道,“吴……”
吴立志一趄一拐走着,突然有一颗土坷垃绊了一下他受伤的脚,挥舞着一双手臂保持着身体的平衡,骂骂咧咧,骂土坷垃,骂土地、田野,骂山、骂土墙,骂与土有关的一切,包括地里长出的庄稼。“不就是你们这些土,你们这些下流的家伙,让老子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像畜生一样过活?他奶奶的,谁天生该这样……你们这些土坷垃,全都他妈的滚蛋,从地球上消失,让地球寸土不生,让狗日的人们重新回到海里去……鱼,都变成鱼,还有这些劳动么,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么……”
“他在说什么?”朱棣康低声问。
我摇摇头,道:“我也听不明白,但他心里有怨恨。”
“怨恨,”朱棣康站定了,惊愕道,“他,一个村的领导,春风得意……怎么会……”
吴立志继续走着,他走路的姿势突然有些夸张,四肢舞动,像在跳舞,且舞姿滑稽,但是他仍然觉得别扭,他躬身扯掉了另一只鞋子,远远地抛弃在光秃秃的稻田里,惊动了一只灰色小田鼠,仓皇地蹿逃。吴立志面前的土埂有一处转弯处,但吴立志直直地走着,所过之处,干枯、坚硬的硬土上留下血迹。
朱棣康直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血迹,满脸的不解,道:“啊,吴……领导,他该有多痛!”他追着吴立志,喊:“停……停下……我给你包扎一下伤口。”
吴立志仍然以他的姿势走着路,对于朱棣康的叫喊充耳不闻。朱棣康又是一阵叫喊,并且加快了速度,但被我拦下。朱棣康十分不解,但吴立志猛然回过头,冲朱棣康嘶喊:“你这个白痴,笨蛋,你给我滚远点——”
朱棣康一愣,站定,十分惊愕地遥望吴立志,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就是你——”吴立志愤怒之至,满面发紫,五官扭曲,脸颊歪斜,“我恨死你,你这个王……八——蛋。”吴立志的由高到低,像破锣一样沙哑,继尔声音低至压抑,最后三个字,几乎是挣扎的腔调。喊毕,他用力地扭过身子,继续往前走。
“你为什么恨我?”朱棣康问,显得如雷轰顶,两分钟后,便是六神无主。尔后,朱棣康回快脚快,欲追上去理论,但是再一次被我阻拦。
朱棣康挥手甩掉我拽住他胳膊的那一只手,道:“你干嘛拦我?”我示意朱棣康关注吴立志。此时,吴立志面前,那一径田埂消失了。田埂的尽头长着一堆荆棘。荆棘就是乡间田野常见的野蔷薇,在春天时候会绽出繁多粉白的花束,香飘万里,但此时,它们繁花凋谢,绿叶变黄且已飘零,只有乌褐虬结的枝杆,其上密密麻麻长满了尖利的倒刺,像一堆炸药包一样,拦截在吴立志的面前。吴立志趔趄至荆棘前站立了。一分钟,他仿佛看着眼前。前面是一片收割后的稻田,枯黄的稻茬一蔸蔸的,偶有一蔸稻荐再长出绿苗儿来,在寒风中等待霜落而枯萎。吴立志毫不犹豫地抬起右脚往前迈,只一脚就被荆棘咬住了。他摔倒在荆棘上。
“啊——”朱棣康惊叫一声,仿佛摔倒的是他,而非吴立志。
吴立志在荆棘上挣扎,四肢挥舞,以至于朱棣康虽然近在荆棘旁,但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荆棘虬枝上密密麻麻的倒棘,就像密密麻麻的尖利的刀刃,使每挣扎一下的吴立志必须付出惨重的代价,他的衣衫破烂,赤裸的四肢一片血肉模糊,最担心的是他的受伤的右脚,也变成了流血的柱子;即使是这样,吴立志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他仍然往前爬,锲尔不舍地向前。他眼前的那一稻深秋的稻苗,在寒冷的风中翩跹,仿佛是一种神秘的召唤。
“快,谢特派员。”朱棣康道。
我赶上去,急中生智,小心地挥动大刀,砍着荆棘,以确保不会伤着已是伤痕累累的吴立志。荆棘上刺与刺、茎与茎紧密相连,唇齿般相依,即使我砍断了一蔸根茎,也丝毫不能减轻吴立志身体上的疼痛。但吴立志却冲着我们呵斥:“滚——离我远点。”
朱棣康一愣,小声地嘀咕:“他是骂我,不是骂你。”吴立志却骂我了,你们都给我滚蛋!他的裤子划破了,大腿上的肉露了出来,连深蓝色的裤叉也露出来了。吴立志诅骂着我们,坚定地拒绝我们的帮助。他愤怒之极,比他身体下的一堆荆棘还要愤怒,似乎他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变成了吐着怒火的舌头。因为在我们的周围,我分分秒秒在感受得到空气的紧张。
我站定了,停止砍伐荆棘,听见一只老鸹的惊叫。我抬头来,看见一只乌黑的老鸹从我们身后的稻田处,低低地飞掠过我们的头顶,飞上天空,消逝在王大堰的方向。空气中似有一股股强劲的气流,从四面八方向我们逼过来。我看见一个个绿色的人影,距我们约600米处,向我们慢慢包围过来。那是警察,已经把吴立志围得水泄不通。
朱棣康站定,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某一处的警察,张大了嘴巴,发出啊啊的感慨声。
“啊,”朱棣康道,“警察同志,这么多的警察同志……”
我点点头。
朱棣康一把拽着我的上衣襟子,道“警察为什么来,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我没有理他,主要是我不想再刺激吴立志,但是朱棣康扯我衣服的那一只手在发抖。他抖抖索索地放下我的衣襟,他的一双修长而白晰的手还在抖个不停,他眼睁睁地看着我,再看着吴立志,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声音也哆嗦起来,显然,他的牙关也在颤抖:“啊……吴……吴……”
吴立志奇迹般地爬出了荆棘丛,但是他的浑身上上下下,一片血肉模糊。他坚定不移地爬向那一株嫩绿的稻秧。稻秧在风中摇曳,姿态妩媚,吴立志朝爬行的速度更快一些了,以至于他裤子上破碎的布片掉下来,一片长条,接下来是一大,它们血迹斑斑,散落在他爬过之处的稻茬之间。他的腿部赤裸着,但是立即粘上了一些鲜血。他臀部几乎赤裸着,随着他的爬行,臂部完全赤裸,最私密的部位也赤裸着。他爬至那一株妖娆的秋稻苗前,几乎没有停留更多的一秒前,像他一惯有的爬行速度一样爬过去,一直往前。前面,是一片翻耕过的土地,赤裸着褐色的松软的土坷圾,像大地上的一张床。突然,传来一个妇人尖锐的呼嚎,一个穿着蓝布衣的年轻女子在飞奔,就像吴有村的烟树人家里射出了一颗巨大的子弹,贴着地面呼啸着飞来。她耳旁拖着的那黑黑的两股长辫子,此时飞起来,像黑色的蛇一样弯曲;由于她奔跑的太快,像两根直直的飞箭一样,平行飞于她的两耳之后。
“啊,”朱棣康注视着那女子,道,“他的爱人,刘……”
“刘春香。”我道。
随即,刘春香被两名潜伏逼近吴立志的警察拦截,抓往了她的一双脚踝。刘春香扑倒在地,挣扎着,咆哮:“不,我要去看他。我要当着面问他,他是不是……杀了我……爹……”但是,她的嘴巴随即被警察捂住了。“放开我——他是——我男人——”刘春香站起来,拼命挣扎出来,像一头母牛一样,飞跃到我们的面前,站定,浑身哆嗦,睁大了眼睛,注视在田地间血肉模糊的男人,道:“啊……吴立志!”
吴立志仍然往前爬着,仿佛听不见妻子的呼嚎。
刘春香面露惊骇,道:“啊,你为什么不回家?有人说你提着大刀,你提刀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你杀了人……是不是,你杀了我爹——”刘春香发出一连串的惊问,句句直击问题的核心,最句的一句问话,她的声音猛然提来,像飓风一样强劲、扭曲,飚向高空。
我冲上去阻拦刘春香。刘春香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把大刀,再一次尖叫起来,仿佛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死在这一把大刀之下。两名警察已经赶来,再一次控制了刘春香。她的挣扎越来越猛烈,像一头发疯的雌性豹子。她通红的脸色变成了紫色。但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警察的控制。两分钟之后,她不再挣扎,对着警察哀求:“他是我的男人,我只是问他一个问题,我要是死了,也不关你们的事。我只是问他一个问题,就一个!”言毕,她给两个警察跪下,嘴里一遍遍地央求。两个警察正不知所措,我正在思考我的能力范围。还好,李副所长赶来了。他亲自带着刘春香。
刘春香跌跌撞撞地扑到丈夫身边,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柔情。
吴立志的一只抓住一蔸稻茬,躯体放缓了爬行的速度。
我看见刘春香的嘴唇哆嗦着,但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平静:“有人说,你杀了你的丈人,我的亲爹,是不是?”
吴立志的另一只手再抓住了一蔸稻茬,躯体停止爬行,但没有回答。
四周十分安静,只有王大堰的方向,传来水鸟啾啾。
“你回答我。”刘春香嘴唇哆嗦的更厉害,但是声音仍然平静。
吴立志抓住那一蔸稻茬的手开始用力,但仍然没有回答妻子的问题,他的躯体开始爬行。
“你回答我!”刘春香怒吼。
吴立志充耳不闻,缓慢地继续爬行。刘春香飞起一脚,正要踢在丈夫的小腿上,正在那一霎那间,李副所长一把拽住刘春香。两名警察立即再次控制刘春香,但是刘春香这一次彻底失去理智。她咆哮着,呼号着,用最难听的话诅骂吴立志,诅骂自己瞎了眼。她挣扎着用自己的双手抠着自己的眼珠子。她的两眼在流血……更多的警察踊上来,绑住了刘春香的双手和双脚,但她倒在稻茬上,仍然的嘶嚎不止,身体蜷曲,挣扎不休。
刘春香站立之处,一蔸稻茬儿上挂着一方手巾,就是我曾经在吴家的屋场中拾起来的那一方手巾。它的上面沾着少许厨房的灰渍、油渍,烟火渍。朱棣康飞奔过去拾起它,再追着刘春香,小声地嘀咕:“掉了,你的……烧火用的帕子……”但是,随即他闭了嘴。他看见刘春香的身体蜷曲在地上,已不再挣扎。她面如死灰,一幅万念俱灭的样子。她的男人背叛了她。她的家:她一颗颗栽花种草的院子,一抷土一抷土的垒建的房屋,一丝绫一丝绫的编织着布匹……一点一滴擦试的闪闪发光的桌椅、器皿,在一瞬间房坍塌了,棉线绷断了,花草枯萎了。所有的桌椅板凳、饮食器皿全破的破,碎的碎,埋在了废墟中。她,还会在乎一只脏旧的小手巾吗?
远处,吴有村房烟树处,陆陆续续的涌出来村民,聚集成人流,在警察归定的警戒线外密密麻麻地站定了看张望,看稀奇。
空气中仿佛有暗潮在汹涌澎湃,朱棣康站定了,双手垂于腹前,向远处眺望片刻,再缓缓地转身,双手仍垂于腹前,目瞪口呆地张望远远近近的警察,最后,目光定格在吴立志的躯体上。吴立志仍在爬行,朱棣康仍在目瞪口呆,仿佛一直沉浸在惊讶之中。十分钟后,他像极地的企鹅一样仅仅移移动着脚步,笨拙、呆板地挪到我们面前。
“啊,我明白了。”他道。
“你明白了什么?”我道。
“你们把我放了,是找到真正的凶手了,是……是……”他然犹豫地道,“是吴。”他谨慎地只是说了一个姓。
李副所长看着他,不置可否。
“可能吧。”我道。
“啊……”朱棣康不知所措地望吴立志,道,“这太……太……不可思议的,那个女人太可怜了。”朱棣康言毕,颓然坐地,望着眼前的一蔸稻茬,仿佛在枯黄的茬端上寻找答案似的,喃喃:“这一下,那个小子也算是不需要上诉了。这一下……我们一家子……”他脸上的神色欢喜起来,但不到一分钟,欢喜消散,忧愁再次来临,“可是……可是……”他道。
“触犯法律的人,伤害他人性命的人就该得到应有的惩罚。”李副所长道。
“可是,”朱棣康道,“他……吴……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副所长注视着朱棣康,无法回答。
“他年轻,有着大好的锦秀前程……而且……有一个曾经那么温顺的老婆,他……为什么抛弃这一切,去干那违背天理的勾当?”朱棣康道,一双手臂仍垂于胸前,但目光坚定地注视着我。
“我像你一样,也不明白,”我道,“你认为呢?”
朱棣康还是摇了摇头。
“可能,”我道,“因为你的那一块金元宝吧。”
“啊……我的金元宝……”朱槺康恍然大悟 ,突然想起了他的巨额财富,突然双目大放光彩,道,“它在哪里?我的金元宝它在哪里?你告诉我……”他那一双垂于胸前的手臂自然地伸出来,抓住了我的衣襟急迫地扯着,仿佛要扯出金元宝来。
我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言毕,我定睛地注视着朱棣康的双手。朱棣康下意识地缩回手来,凝视自己空空的手,突然转头冲向吴立志,道:“你还我的金……”但是他的话在喉咙里哽住了。
吴立志已经爬行至那一块松软的耕过的土地上。朱棣康急忙奔过去。
我与李副所长正在讨论着如何处理接下来的事情。此时的吴立志,如瓷中之蟞。我劝告李副所长不要直接擒拿。凶者杀人之时,可恨之至;但自残之时,亦可怜之至。李副所长看着眼前血肉模糊的吴立志,亦动了恻隐之心。朱棣康跪在那一条湿痕前,回头望着我们。我们立即奔过去查看,但我们分不清这是吴立志伤口上的血液的,还是尿液的痕迹。
“啊……”朱棣康道。
吴立志爬行着,一意向着王大堰。那清清的水波,仿佛是无声的诱惑。他的身上,鲜血已经凝固,仍然有新鲜的血液冒出来,但大便也从臂部淌出来。朱棣康张大了嘴,哈着气,再一次呆若木鸡。李副所长迅速地走过去,吴立志几乎没有任何抵抗,便报拷上了手铐。朱棣康突然徒手挖着土壤,捧起一抷抷土,掩埋着那些痕迹。
我蹲在吴立志的身边,小声:“停——”
吴立志并没有停下爬行,他用坚硬的小巴掘着土壤,曲起身体, 艰难地继续向前。
我道:“吴立志,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停下……”
但是吴立志仍然没有停下,继续爬着,王大堰已近在眼前,水鸟的和鸣之音这么亲近。一只白色的鹳鸟受到惊吓,在展翅飞翔时,一抹轻柔的羽毛飘荡下来,在吴立志的眼前徘徊。他的那一张脸,几乎看不清皮肤应该有的颜色,布满了一层黑褐色的硬痂,大约是泥土、汗液、血液混合成形成的壳,像极了许多年以后妇女们敷在面部的海藻泥面膜。唯有他的眼睛还在眨着,但双目布满了红血丝,还充溢血液,或泪痕,但目光仍然露出一股强劲的狠劲。他看见了落在他眼前的那一抹白色的羽毛,离他仅仅200米左右,他的嘴角裂开了一些黑色的硬痂,强硬地微笑了。一声巨响,我们面前的泥土上,飞来一颗子弹,是李副所长开了一枪。子弹落在吴立志面前仅仅4米左右的地土壤中,飞溅起来的土坷垃打在吴立志的脸上。一瞬间,那些土坷垃迸落,吴立志的脸上的黑痂脱落一部分,一脸的斑驳。他拧紧了眉头,睁开双眼,那眼里的目光仍然带着一股狠劲儿。
四五名警察一拥而上,抬起吴立志,飞快地朝着吴有村公路上的警车驶去。人群再一次拥向吴立志。但是被警察拦截。吴立志挣扎着,嘶吼着,消失田野尽头的公路上。
三十分钟后,吴有村恢复了安静。看热闹的村民聚集在吴有村的公路上,站在那警车曾经停留地的地方,议论纷纷,唯有朱棣康,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道:“回去吧。”
朱棣康呆呆地注视着我,仿佛也亦变成了一根草木。
“去给我黄兰芳报个平安。”我道,准备离去。
突然,我的身后传来呼喊声。我回过头看见朱棣康颓然地坐在稻茬,道:“都是金元宝惹的祸!”
“不,”我道,“金元宝是无辜的。”
“没有金元宝,何来一桩桩惨案。儿子失去父亲,妻子失去丈夫,兄弟失去手足,啊——”他声音悲愤,“我早知道,它就是不祥之物。”
我走近他,道:“金子从都是吉祥之物。”
他定定地注视我。
我道:“只有一颗坏掉的灵魂,铸就了这一切。”

 (作者邓德玉,女,湖北荆门人。出版长篇小说《后土湾》《丑女精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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