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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第

时间:2023-08-08 16:11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陈雪苹    点击:

嘭”的一声巨响。
这声音把焦堂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底下的孩子们个个像头上着了一个焦雷,一瞬间都变成了泥塑小人儿。
焦堂暗道:原来这“惊堂木”当真是可以吓唬人的!
这块惊堂木乍一看乌黑乌黑的,细看之下,于那老旧的黑之中竟隐隐透出紫色来,若有似无。这东西在焦家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是前几天焦堂收拾屋子时,从一堆破烂中发现的。
震惊过后,底下一个孩子轻声说:“糖稀子发火了,我们不要闹了!”
这个绰号叫“胖泥鳅”的孩子一发话,教室里立刻静得连针掉下来都能听见了。
焦堂又有些恼火了。他觉得,自己堂堂一名教师,威信居然不如这个毛孩子!更可气的是,这个毛孩子还是自己仇人的孙子。看着这小屁孩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焦堂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谁叫他天性懦弱呢?他不但报不了仇,还被仇人的孙子看不起!
罢了,罢了!焦堂自我安慰道,反正过些日子我就走了,离开这伤心之地,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他还有一件心愿未了。他的《风林渡》一定得让富村的孩子们听到。
这时,一阵婉转的《梁祝》响起,下课了。孩子们像洪水决堤一般冲出了教室。门外的小操场上立刻响起了热闹的童声。
焦堂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拿起惊堂木细细地看起来。
焦堂不懂古董,却也有几分慧眼。他爱看考古类的节目,爱读书。他读起书来是不分什么天文还是地理的,抓到什么就读什么。当然,写得太差的,他不读。人人心中都有一个贪字。焦堂的贪,就在书。每碰到一本好书,他就像蚊子见了血,是非要扑过去的。他的那点微薄收入,基本上都贡献给了新华书店或者旧书摊。书读得多了,焦堂的思想就与一般人不太一样了。他不爱呼朋唤友地四处找乐子,不打麻将,不吹牛皮。唯独与身边一帮年轻人合得来的行为,就是喝酒了。
有时候喝酒喝热闹了,村里的年轻人,也会恭维一下焦堂。
“焦堂啊,你家祖上可是咱这一方的父母官哩!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年轻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那位焦姓太爷留在本地的一些故事。当然,焦堂也知道,这些故事十有八九都是假的。不过,他仍是十分的自豪。
然而,瞎聊胡侃的最后,总是以这样的话来做结束语。
“我说焦堂啊,你就把你们家老宅交给村里吧,也算是为村里做一点贡献嘛!”
听到这话,焦堂刚刚热乎起来的血液便又冷却下去。他烦恼地端起酒杯,不知如何回答,就只有喝酒了。
关于那位先祖的故事,焦堂都是听母亲说的。他家祖上,有一位是做过本地县太爷的。但具体是哪朝哪代的事情,母亲也说不清楚了。她总是说,要是你爸还在,你可以问他,他都知道。然后母亲就会跟他讲起那座祖宅的故事。母亲说,那座老宅子原本是有个名字的,但时间太久远了,就没有人知道了。反正自打她听说起,大家都管那老宅子叫“太爷第”。
母亲最爱对焦堂讲的,便是太爷第当年的辉煌与富贵。照母亲的说法,太爷第里边珍宝无数。
小时候的焦堂会问:“那些财宝呢?那是我们家的呀,我们怎么不把它挖出来?”
而母亲这时总会十分愤恨地说:“要不是丘家在村里权大势大,我们早就拿到那些财宝了。”
三年前的一天,村支书丘秋生来到他们家。他非常郑重地从提着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来。他说:“我找了个好盒子给它装上了,今天就正式交还给你们家。”
那精致盒子打开,里边装的,就是一块毫不起眼的木头,也就是焦堂今天带到学校里来的惊堂木。
焦堂还记得,母亲看了一眼那块木头,当即拉下脸来,将那惊堂木扔在了地上,然后不留情面地将丘秋生赶出了家门。
此刻,那股隐隐的紫光又透了出来。像小孩文具盒一般大小的木头沉甸甸的,焦堂也搞不清楚它是用什么木材制作的。刚才那一声震天响,声音着实大得吓人。当年它握在县太爷手中,被狠命地一拍,一定将那做了坏事的人胆子都吓破了吧。人做了坏事,先自心虚,这一拍一震,准备撒谎抵赖的心也就减去了三分。
一阵雄壮的《我的祖国》乐声响起,上课了。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这节课是音乐课。
焦堂不会唱歌,先天的五音不全,一开口就能跑到喜马拉雅山去。
惊堂木的威力已逝。孩子们依然是老样子,坐没坐相,一个个的嘴巴都没合上。
“你们想上音乐课吗?”这是诱饵。
“想!”声音整齐而洪亮。
教室里暂时平静下来,一双双清澈的眼睛望着焦堂,等着他的下一句。
如果焦堂的下一句是:老师唱歌爱跑调,咱们改上语文课吧!
教室里一定会炸锅。
只听焦堂说:“这节课,我带你们去上一节别开生面的音乐课!”
教室里一片安静。孩子们都在揣测,糖稀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继而,教室里炸锅了。
因为胖泥鳅一跃而起,第一个冲出了教室。他的身后,跟着兴奋狂乱得不知所以的一帮熊孩子。
焦堂摇着头苦笑笑,也跟着走出了教室。
惊堂木没带在身边,操场上没有讲台,带了也无用。于是焦堂将双手背在身后,立正站好,一脸的严肃。他要看看,这帮孩子能吵到什么时候?反正自己就要走了,让他们尽情地闹去吧。
有那听话一点的,见焦老师板着脸,行为稍微收敛一点。而像胖泥鳅这样的,视焦老师如无物,该怎么闹还怎么闹。
焦堂站了半日,眼看着孩子们闹得不像话,只好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句。他的声音险险盖过了吵闹声。部分孩子停了下来。焦堂又吼了一句,更多的孩子停了下来。总算,焦堂不用吼了。什么无声胜有声,就是屁话。管理这帮毛孩子,还得靠吼,靠恫吓,靠嗓门大。
焦堂变戏法似地举出一个白瓷碗来。
“这是什么?”
“碗呀。”胖泥鳅给了老天一个白眼珠子。
“这只碗会唱歌。”
孩子们愣了愣。
“你们信吗?”
“不——信——”有人拖长了声调故意道。
焦堂没理他。他又变出一根吃饭的红筷子来。就着白瓷碗沿,轻轻地敲了一下。白瓷碗发出一声清亮的“叮”音。
果然,清音悠扬,居然很是好听。
孩子们静了下来。眼看着焦老师又从那个黑色布袋子里拿出几只碗来。有青花的,有白底红花的,有土瓷碗,甚至还有几只碗是缺了口的。
焦堂又拿起一只青花碗来。这回,他敲的是青花碗的底部。青花碗发出“梆”的一声,有点像庙里木鱼的声音,却也显出一种古怪的好听。
“这些碗,就是你们的乐器,”焦堂大声说,“想不想亲手用它们演奏一首乐曲?”
“想!”这一回,孩子们的呼声不光整齐,还很有激情。连胖泥鳅的好奇心都被点燃了,他举着拳头,脸上放着光彩。
焦堂看看狭小的操场,“这儿不适合演奏,你们跟我来!”说完一挥手。
四年级全体同学化身为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跟在焦老师身后,飞进了学校附近的松树林。
这片松树林其实是人工林。所以它行距清楚,中无杂树,横着看是一条线,斜着看也是一条线。比起那走都走不进去的原始林来,别具一种规整美。焦堂最喜欢的,是松林里绿茵茵的草地。小草密绒绒的,可爱得让人不忍踏足。他常常利用课余时间,独自溜到这里来,夹着一本书。坐在那白石头上,翻开书,墨香与草香混在一起,耳中还能听到林中溪水的潺湲声。每到这种时候,焦堂便再也不想那高楼林立的城里。他甚至认为,就在这山林间,清苦寂寞地度过一生,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焦堂挑了一块草地,让孩子们分组坐好。然后,他将黑袋子里的碗尽数拿出,有的直接搁在地上,有的放在一块小石头上;有的碗口朝上,有的碗口朝下;又特意往土里插了两根树枝,将两只碗挂在了枝头。
孩子们看着老师的一举一动,居然全都屏息凝神起来。连胖泥鳅也盘腿坐得规规矩矩。
焦堂感觉到了特殊的安静,不由看了孩子们一眼。谁知他这一看,孩子们将背挺得更直了。焦堂并不知道,是他在布碗时的神态将孩子们给镇住了。
焦堂又拿出了那双他吃饭用的大红筷子。他用筷子指着一只一只的碗,说道:“它们名称相同,都叫碗。它们作用也相同,都是吃饭的碗。可是它们没有哪两只是完全相同的。你们看这两只,”他指了指两只一模一样的碗,“它们的颜色、大小全都相同,可是它们还是不一样。你们听!”
焦堂轻轻敲了敲一只碗,又轻轻敲了敲另一只。两下都敲的是碗底印字的正中间。
“声音不一样,对吧?”
孩子们乖乖点头。
焦堂一手拿一根筷子,敲了起来。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敲起了那首《风林渡》。这首曲子是焦堂自创的。他不好意思告诉人家,这是他作的曲。他一个张口就跑调的人,还能作曲吗?莫把人家的大牙笑掉了。
但是此刻,旋律像流水一样自自然然地就流淌出来了。
孩子们哪听过这个?他们说不出好坏,表达不了感受,只觉得好听!比“好听”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这些其貌不扬的旧瓷碗,居然变成了一架乐器!
焦堂的心里既欣慰又感动,在他演奏的时候,这帮调皮的孩子们竟然听得这般认真,这样安静,真是给足了他焦老师面子啊。
但是,焦堂不相信孩子们能听懂《风林渡》。
最后一个乐音袅袅地漫散开去。是胖泥鳅带的头,孩子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焦堂故意斜着眼看胖泥鳅。“你能听懂?”
混世小魔王一般的胖泥鳅,居然露出了一脸羞涩的笑。焦堂微微惊讶,这是他带这个班以来,第一次见到胖泥鳅如此神情。这种神情实在是弥足珍贵,不仅是因为它出现的次数太稀少,更因为这种神情里饱含着一种中正平和之气,它就像太阳一般散发着明亮而且温暖的光芒。
焦堂都要被胖泥鳅的表情给迷住了。他第一次察觉到他可爱的一面。
焦堂的兴趣被点燃了。他要向孩子们展示他的艺术造诣。他说:“我唱个歌给你们听吧!”
说完,焦堂边敲击碗,边唱了起来。
只听“忽喇喇”一片声响,是一群飞鸟自枝头惊飞。孩子们捂住了耳朵。胖泥鳅神情大变,皱起了眉头。
终于,胖泥鳅叫道:“老师,你别唱了,太难听了!”
焦堂的歌声戛然而止。他垂头丧气地将两只筷子扔在了草地上。没有人了解他的音乐天赋,原因就在于他的出口而歌。老天爷给了他极高的音乐鉴赏力,却不肯给他哪怕只是正常的歌喉。
胖泥鳅说:“老师,你还是再给我们敲碗吧。”
焦堂摇摇头。
对于演奏,焦堂有着自己的一条原则。他认为,同一首曲子,演奏完一遍之后立刻再演奏,就没有什么意思了。就如同一朵花,绽放过后绝不可能合拢花瓣再次绽放。
“再来一遍吧!”孩子们却央求。
焦堂微笑着,坚定摇头。他知道,这些小观众们,虽说在音乐上的素养还非常低,但他们却是最为尖锐的乐评人。相同的音乐,他们不会再迷醉第二次。如果他再演奏一遍,不待曲完,他们就会躁动起来,开始叽哩哇啦地讲小话,发议论。
到那时候,他的《风林渡》就被玷污了。
见焦堂一再拒绝,孩子们便将刚刚崇敬老师的心,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又肆无忌惮地叽喳起来,有的还在草地上打起了滚。
反正是在野外,焦堂决定任他们闹去。
这些猴精一样的孩子,虽小小年纪,却也是知道看人下菜的。见老师一脸无奈,无所作为,他们就顺着竿子往上爬。有在草地上打滚的、爬树的,有你推我搡的,还有一个居然一把箍住了焦堂的脖子。
焦堂无所谓。孩子们开心,他就开心。闹去吧,反正他不久之后就要离开这里。他不想给孩子们留下一个面目冷硬、呆板无趣的形象。
就在这时,已爬到一棵松树上的胖泥鳅,就像见到鬼似的,以极快的速度从树上滑了下来。紧接着,其他的孩子们也都变了样,一个个慌不迭地返回到了自己的原位上。
一个背着手、满脸花白络腮胡、头上的花白头发跟胡子长得连在了一起,且根根钢针似地直竖着的老头,从一棵松树后转了出来。
见到此人,焦堂的心不由灰了一大半。这老头,就是来煞风景的!
一向无法无天的胖泥鳅,此刻坐得比谁都端正。他的背挺得直直的,双手规规矩矩地平放在双腿上,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的焦老师,这个姿势,任谁一看,此儿都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松林里陷入一片寂静。那群飞走的鸟儿又“忽喇喇”一阵飞了回来,各个放开喉咙,或清脆或婉转地叫着。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胖泥鳅的亲爷爷,本村的村支书丘秋生。
丘秋生一言不发地走上前,照着胖泥鳅的腿就是一脚。胖泥鳅挨了一脚,那堪称模范的“军姿”硬是丝毫没变。
焦堂动手收他的碗。
“你就这样当老师的啊?!”丘秋生身体前倾,几乎问到了焦堂的脸上。
“我这是音乐课。”焦堂不耐烦地道,把“你不懂”三个字咽了回去。
“弄几个破碗来上音乐课,你是怕人家不说咱们富村太穷吗,人家捐给学校的新钢琴你不会用啊?那些个鼓啊号啊一大堆,放在那里接灰尘,你不会弄那些个东西啊?”
焦堂被说得哑口无言,欲为自己辩解,又觉得无法辩解。是啊,那些捐来的乐器,崭崭新地堆在一间空教室里蒙尘,看着都让人心疼,可他不会呀!
“你放心,等我将来学会了,再回来教他们。”焦堂赌气说道。
丘秋生眼中的嘲讽立刻变成了阴鸷。他斜着身子,死死地盯着焦堂,半晌才道:“这么说,你是打算走啰?”
焦堂大为泄气,暗恨自己无用,怎么这般轻易地就将秘密说出来了?
“就是!怎么着?”焦堂一梗脖子。
孩子们意识到了空气中的诡异,比刚才更安静了。焦堂第一次觉得,这些孩子这般陌生!别看他们小,他们看戏的心思照样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丘秋生嘿嘿一阵冷笑,“小子,想走?没那么容易吧?”
焦堂气不打一处来。他最恨的,就是丘秋生这副嘴脸。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中国制造的机器人都到火星上去了,丘秋生居然还搞“村霸”那一套?
一生气,焦堂的话就冲口而出,如下山之洪水,收也收不住。
“你以为你是谁?你管得着我吗?你凭什么不让我走?你问问你,你有这个能力吗?吹牛也会把人吹死的,知道吗?我的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你还想管我?……滔滔不绝,焦堂说得直喘气,声音都沙哑了。
小屁孩们脸上的神情在急剧地变化着。平常寡言少语的焦老师居然也能这般如黄河之水奔流而下地说话?他们看得更带劲了。一个是威风赫赫的老村长,一个是血气方刚的焦老师。最终的胜者是谁?
胖泥鳅当然看好自己的爷爷啰。在整个村庄里,他谁都不怕,单单怕他这位亲爷爷,见了丘秋生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果然,只听一声暴喝:“我说不准离开,就不准离开!”
老村长头上钢针似的灰白头发根根都竖了起来,剑一般直插蓝天。
但是,令胖泥鳅没想到的是,一向待他们温柔如绵羊一般的焦老师,今日竟是中了邪,几乎是从绵羊秒变成了恶狼。在自家爷爷如泰山压顶一般的威吓下,焦老师竟是愈战愈勇,不仅没有被吓退,反而攻势比之前更凌厉了。
胖泥鳅心中直道“好看!好看!”他是既不希望爷爷输,也不希望焦老师输。他觉得这两个人都很厉害,最好,他们就这样一直吵下去,直吵到天黑,直吵到筋疲力尽。
但是,“战况”很快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那如一只老雄鸡的爷爷,居然一低头,以谦卑到骨子里的声音说道:“我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你再一走,让‘太爷第’怎么办呢?”
焦堂的嘴巴猛然闭住。他的心颤了一颤。难不成,这个老人,真是为了“太爷第”?
胖泥鳅疑惑起来。他不知道“太爷弟”是个什么东西?是谁的弟弟吗?但见针尖对麦芒的两个人,一下子都沉默下来。
一出好戏居然就这么样结束了。孩子们悄悄地交头接耳起来。
从远处隐隐传来《梁祝》的乐声。丘秋生问:“还有课没有?”
焦堂摇了摇头。
丘秋生回头又是一声暴喝:“带回去!”
胖泥鳅闻声,一个鲤鱼打挺,又一个挺拔的立正站在丘秋生面前,又一个标准的向后转,大叫道:“集合!”
孩子们在胖泥鳅的带领下,排着队,鸦雀无声地走出了松树林。
丘秋生道:“走吧。”
焦堂和丘秋生一前一后,往松林深处走去。
将这片人工松树林走完,就是一个微型的山谷。谷底乱石嶙峋,中间有一条细线似的小溪懒洋洋地流着。丘秋生拒绝了焦堂伸过来的手,自己一个箭步跳到了对岸的一块白石头上。
焦堂暗笑:这倔老头!
爬上小山谷,又是一片林子。这却是片野林子。各种各样的树木、灌木交杂丛生在一起,连条路也没有。
焦堂跟着丘秋生,左弯弯,右绕绕,于无路之中竟走出一条路来。
焦堂记得,上一次跟着丘秋生进这片林子,已是两年前的事了。这条羊肠一般的路,也不知道丘秋生走了多少回。反正,整个村庄里,只有他能这样快捷地找到路,通往那个神秘的所在。
丘秋生在前,焦堂在后,两人都沉默着。林子里密不透风,不一会儿,焦堂就觉得气闷、身上燥热,便将外套脱了下来。再看丘秋生,他的后脖颈上渗着汗珠,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却依然工工整整地穿在身上。他背着手,步子又沉稳又有力。
不自觉的,焦堂对这位老人,从心底里升起了一股敬意。
但是,这股敬意只持续了几秒钟就消散了。焦堂想起了母亲的话。丘秋生是想霸占了“太爷第”!
焦堂绷紧了神经,脑筋快速转动着。待会儿丘秋生要是跟他谈起“太爷第”的归属问题,他该怎么回答呢。他决不能让这个老家伙的阴谋得逞。
汗流浃背的焦堂终于喘着气停下了脚步。离他五步远的地方,蹲着一只半米来高的石狮子。看到它,就是到了“太爷第”了。
焦堂放眼望去。与两年前相比,这里似乎又荒凉了一些。那些将建筑包裹起来了的树和藤,将所怀抱的东西拥得更紧了,好像要将它们吃进自己的肚子里去。原先已被清理干净的几级台阶、一截砖地,又重新被青苔和野草占据。
丘秋生不说话,弯下腰去,小心地拔掉了石狮子脑袋上的一棵杂草。
“你说你要是走了,这儿怎么办?这儿还是不是你们家的东西?”丘秋生转过身来说。
“当然是。”焦堂扬着脖子道。
“那我可告诉你,你要是走了,这里的东西就指不定姓谁了。”丘秋生威胁道。
焦堂又被激得心头火起。想了一想,他冷笑道:“丘书记,现在可不是清朝了,也不是民国了。您这个村支书也是共产党的官。这天下的共产党员可不只有您一个。说到底,这‘太爷第’既不是我的,更不是您的,它是国家的。您要是对它有什么想法,那可是打错了算盘了。”
丘秋生脸上的平和不见了,成了铁青一块。他的灰白胡子抖了抖,终于说道:“臭小子,你说话可要凭良心,要不是我守着这‘太爷第’,你现在还能看到它吗?”
这一点,焦堂不得不承认。
这几年,“太爷第”的名声渐渐传出了村子,常常有些鬼鬼祟祟的外乡人形迹可疑地来到村里,拐弯抹角地打听“太爷第”的事情。有一天晚上,杂树林里还起了火光,弄出了很大的声响。当时,就是丘秋生带着村里的民兵们赶到了太爷第,赶跑了那些人的。
但是,焦堂还是认为,丘秋生护着“太爷第”的行为,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把“太爷第”视作了自己的财产,才会那么卖力地保护的。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焦堂说,“你是保护了这个地方,可是你留给我们焦家的还有什么?就是这些破墙、破石头!”
“你给老子住嘴!”丘秋生喝道,“我要是想要这个地方,早就把这里清干净了,还留到今天?要不是你们焦家唧唧歪歪的,今天这个主意,明天又那个主意,事情哪里会拖到今天还没解决?”
“你敢说你们家没想过我们家的东西?”焦堂也叫道。
丘秋生愣住了。他喘着粗气,一双发了红的眼睛死盯着焦堂。
焦堂毫不示弱,也以一双发了红的眼睛死盯着丘秋生。
丘秋生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好半天才道:“你是说那个木条条?”
“没错。”想起往事,焦堂脖子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
这话像一柄重锤,敲在了丘秋生身上。他的腿有些软,就势一屁股坐在了石头狮子身上。
“太爷第”前寂静无声。焦堂仿佛听见那些粗大的藤蔓正在拼命地往上生长、延伸、包裹。
这话要说回到清朝光绪年间。那时候,丘秋生的爷爷,从早已破败不堪的“太爷第”里,拿到了一块保存十分完好的“惊堂木”。当然,这个“拿”的过程很不光彩。当年,焦堂的祖爷爷,既贫且病,一个人守着破烂的老宅,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传之物被人拿走。这件事儿,他到死都不能原谅自己。临死时,他交待儿孙,一定不能忘了这个耻辱。
世事兴衰沉浮,焦丘两家自此结下了梁子,互视对方为仇人。
“你就这么记仇啊?”
就在空气凝固、压缩到极致,马上就要爆裂开来时,丘秋生慢悠悠地说,声音苍老无比。
“不是我记仇,”焦堂说,“而是我们每个人做事情,做了,就要勇于承认。”他的语气里不无嘲讽。
丘秋生叹了一口气,从石狮子身上站了起来。
看着他衰老的样子,焦堂心里有一种不太舒服的快感。只有在焦家人面前,丘秋生这个强势人物,才会表现出这种无力感。
“我觉得你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对,”丘秋生的声音软弱无力,“‘太爷第’是国家的。你能这么认为,我心里其实特别高兴。这个宅子,荒废在这里,实在有点可惜。”
丘秋生看了看身后的“太爷第”,继续说道:“要是你同意……”
“我不同意!”没待他说完,焦堂不客气地抢道。
“你也是个读过书的人,你就愿意让它这么样的烂下去?”
“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没关系。”
“怎么叫跟我没关系?我好歹还是这村里的领导。‘太爷第’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不把这件事情处理好了,你让我怎么安心进棺材?”
这话说得如此凄凉,令焦堂心里都有些发酸了。但他口中却说:“那是你的事。”
事情再一次僵住了。丘秋生烦恼地摸着脑壳。焦堂最爱看他这种心烦的样子,每到这时,他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畅快。
丘秋生双手叉在了腰上,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这是他准备结束谈话的姿态。
“小堂啊,我最后再跟你说一次,我祖上从你家祖上手里,真的就只拿了一块‘惊堂木’,你要不信,我也实在没办法。”
上一次,二人交锋时,丘秋生也是以这句话作为的结束语。
这一次,焦堂依然回报了一个冷笑。
据母亲说,“太爷第”岂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那是焦家的老宅,是焦家那位爱民如子的县太爷盖起来的。里边的收藏不说富可敌国,那也绝对不会寒酸如平民之家。丘家从“太爷第”里边拿走的东西,怎么可能只有一块“惊堂木”?
“走吧。”丘秋生说道。他再不看焦堂,拔腿就走。
焦堂赶紧跟上。虽然不喜欢丘秋生,但他还得跟紧丘秋生。要不然,他极有可能迷失在这片林子里。
走之前,焦堂再次回望老宅。天色似乎又暗了一些,被浓密树丛包裹着的“太爷第”,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息。那些倾倒的墙垣,还有黑洞洞的窗口,只要是能够以个人之力清理的,都被谨慎地清理出来了。焦堂知道,那些,都是丘秋生的功劳。除了忙村里的事,自家的事,丘秋生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费在了“太爷第”身上。除了焦家人,他不让任何人插手“太爷第”的清理工作,连他自己的家人也不行。
只听得见脚下树叶被踩断发出的嚓嚓声,丘秋生和焦堂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地前行着。
焦堂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只要他不松口,丘秋生便打不了“太爷第”的主意。就像母亲说的,“我们宁愿让‘太爷第’烂在林子里,也不能便宜了丘家人。”现在,母亲已提前搬到了城里,而他,也即将离开故乡。这座荒废的焦家故宅,将会日渐湮灭在岁月的风尘里。
不知怎么搞的,在心里感到松快的同时,焦堂却并不觉得那么高兴。
依旧是七弯八绕的,归时路并不是那条来时路。焦堂看着丘秋生的背影,暗道:天知道这老头独自一人,来这里多少趟了。
快要走出杂树林时,沉浸在胡思乱想中的焦堂,突然听到丘秋生说道:“你写的那首《风林渡》还蛮好听!”
焦堂闻言一震,心中顿时滋味复杂。
一年多前,焦堂偶然在一个旧书摊上,发现了一本老书。他随手翻了翻,竟叫他翻到了一篇记录本地逸闻掌故的游记。其中就谈到了某朝一位焦姓乡绅,退隐后创作了一首古琴曲《风林渡》,流传甚广的故事。
当时焦堂的心里,就如同滚过了一个焦雷。他把那段文字逐字逐句的,足足读了三遍,然后又将书买了下来。回到家后,焦堂越思量越觉得,那位焦姓乡绅,一定与自己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定,他就是自家的一位先祖,又或者,就是修建“太爷第”的那位。
从此,焦堂心里便存了一个心思。他要把祖先创作的、已经失传了的古琴曲《风林渡》,还原出来。
无数个夜晚,焦堂睡不着,半夜三更地爬起来看星星,看月亮,希望从星月之中,找到与祖先的思想相通的契机。
由于焦堂不会演奏任何一样乐器,就连最简单的口琴他也不会吹,更别提那高高在上、阳春白雪的古琴了,他便采取了最原始的演奏方式——吹口哨。更遗憾的是,他也不会记谱。所以,在焦堂的口中,《风林渡》成了一片不可捉摸的云,它总在变化,没个定性。
就是在这没个定性之中,焦堂天天吹,月月吹,时间一久,有几段旋律便自然而然地固定了下来。再往后,主旋律不变,每一次的吹奏便只有微小的差异了。由此,《风林渡》成型。
当人们知道焦堂在创作《风林渡》之后,所有人都对他报以了嘲笑。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焦堂,是个天生的五音不全患者。他能作曲?且还是《风林渡》?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就连焦堂的母亲,在听了儿子倾情口奏的《风林渡》之后,也忍不住说:“小堂啊,你自己喜欢就好,在家里吹吹就可以了,别吹给别人听啊。”
焦堂也知道自己的声音难听,一度,他十分的灰心,觉得自己虽与祖先的《风林渡》有缘,却终究是无分。最后,他便想到了用家里的碗来演奏这首曲子。
没想到,他今日一出手,便惊动了两拨人。一拨是胖泥鳅那帮小屁孩儿,另一拨便是丘秋生这一位。
“您也知道——《风林渡》?”焦堂满心疑惑,不知不觉的,口中的“你”就变成了“您”。
“我自然知道。”丘秋生居然嘿嘿一笑,“你们家的历史,我可是比你还清楚。”
焦堂的一颗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他禁不住紧走两步,追上丘秋生,几乎与他并排走在一起。“那曲《风林渡》,真的是我家先祖创作的吗?”
丘秋生却不说话,只顾稳步向前走。焦堂急得不行。他太想要这个答案了。
丘秋生终于开了口。他并不回头,只伸出一根手指从头上往后指,道:“写《风林渡》的那个人,就住在那个大宅子里。”
焦堂的心越发跳得厉害了。
“您是说,写《风林渡》的我家那位先祖,就是‘太爷第’的建造者,那位县太爷?”
这回,丘秋生很笃定地点了头。他说道:“你们家那位先祖,是本地的一个好官。我查过本县的旧县志,焦太爷为官清廉,爱民如子,而且学问十分的好,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您敬仰他吗?”焦堂问。
“当然。”
“那您为什么要拿走‘太爷第’里的东西呢?”
“我已经跟你说过一万遍了,我们家拿走的东西,就是那块惊堂木。别的,什么也没拿。”
“那我妈之前要去‘太爷第’里边挖东西,您为什么不让呢?那可是我们自己家的东西啊。”
丘秋生停下了脚步,瞪着焦堂。“你还觉得‘太爷第’里边的东西是你家的东西吗?”
“本来就是啊。”
丘秋生叹了一口气,“当年,你妈急着用钱,硬是要来‘太爷第’里挖金银财宝,是我阻止了她。我告诉她,‘太爷第’里边什么值钱的也没有。可惜她总是不信。”
“怎么可能呢?我家先祖到底做过县令。‘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哩。”
“你的意思是,你家先祖是位贪官啰!”丘秋生的眼里现出嘲弄的神色。
焦堂愣住了。是啊,既然先祖为官清廉,那‘太爷第’里边就不会藏有什么金银财宝。怎么这么个简单的道理,自己都没想明白呢?
“您是说,除了那所宅子,‘太爷第’里边并没有什么财宝?”
“嗯。”丘秋生点点头。
“可是当年……?”焦堂又想起了母亲给他讲的,那位曾祖父未能保住“惊堂木”的事。
“当年的那件事,我也不能肯定的说清楚。”显然,丘秋生知道焦堂要说什么。“但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后来把‘惊堂木’还给你家,是因为我父亲的遗嘱。他的原话是,‘若焦家子孙成器,就把惊堂木还给他们。若是不成器,你就先收着。’——你听明白了吗?”
焦堂只觉得脑袋里轰轰作响。往事一幕幕翻上心头。早逝的父亲是个赌徒,把家里弄得一贫如洗。母亲为了自己读书的事,不得已去丘家吵闹,要求丘家归还太爷第里的宝物。而丘秋生却一口拒绝了。他拿出钱来给母亲,母亲却伸手打掉了他的钱,声称只要自己家的宝贝。后来,母亲没了办法,只好冒险去太爷第里挖宝,又被尾随而至的丘秋生阻拦。便是在那时,母亲恨透了丘秋生一家,后来更是不再眷念这故土,投奔了城里焦堂的姐姐。
“当初您把惊堂木还给我妈的时候,怎么不跟她说清楚?”焦堂问。
丘秋生现出一脸无奈。“你妈恨透了我。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我的。要不然,她也不会把那么好的惊堂木随随便便地扔在了地上。
焦堂想起来,的确,自己就是在一堆破烂里找到那块惊堂木的。也许,母亲是认为,那块老木头不过是一小块木头而已,不值得好好收着。
焦堂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您。”
“问吧。”
“我到小学教书,是您安排的吧?”
“嗯。”丘秋生点点头,再没有别的话了。
一阵强烈的愧意涌上焦堂的心头。在这一瞬间,记忆全都复活。那年,他高考失利,生活顿时陷入绝境之中。出去打工吧,他没有什么门路,也吃不了那份苦。留在家里种田吧,他又不肯甘心。正在他觉得走投无路之时,丘秋生来了。丘秋生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小学里还缺一名教师,问他愿不愿意去?
“丘……丘伯,这些事,您应该早一点告诉我的。”
“告诉你又怎样?你跟你妈一心只想着到城里去。”
“我其实……也不想走。只是——,我怕我把孩子们教不好。”焦堂嗫嚅道。
“屁话!”丘秋生又吹起了胡子。“你手里不是有惊堂木吗,那是干什么吃的!”
两人都笑了。
“以后有机会了,派你出去学习学习,把学校里那些乐器都学会。你既然有这方面的天分,那就要用。”丘秋生说。
焦堂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他紧走几步,赶上丘秋生,道:“丘伯,太爷第您想怎么开发,我们一起商量着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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